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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日]三岛由纪夫

  作者介绍:三岛由纪夫(1925~1970)

  日本作家。本名平冈公威。官僚家庭出身。6岁起在学习院受教育长达13年之久。在校期间,思想上受日本浪漫派的影响,同时开始用现在的笔名发表习作。1944年考入东京大学法学部,1946年经唯美派代表作家川端康成推荐,发表短篇小说《烟草》,从此正式进入文坛。1947年大学毕业后考取高等文官,分配到大藏省(财政部)银行局任职,8个月后辞职,成为专业作家。1949年发表《虚伪的告白》,奠定了作家地位。在他进入文坛的20年中,总共写了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300多篇,仅新潮社一家就出版了他的全集36卷。戏曲集《近代能乐》(1956)曾在一些国家公演,受到欢迎,他生前曾两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三岛由纪夫的文学活动,大致以60年代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唯美主义色彩较浓,后期表现出一种可怕的艺术倾斜和颠倒。前期主要受20世纪初法国作家雷蒙。拉迪凯(1903一1923)和19世纪英国作家王尔德(1854~1900)的影响,大多描写青年男女的性苦闷和浪漫的爱情故事,以不少笔墨刻画变态心理和风流韵事。代表作有《虚假的告白》(1949)、《潮骚》(1954)、《志贺寺上人之恋》(1954)、《金阁寺》(1956)等。

  1970年11月,三岛由纪夫煽动军队组织武装政变失败,切腹自杀。他是一个在政治思想上谬误多端、在艺术上的成就又不容抹煞的复杂人物。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一章

  我幼年时代,父亲常常同我讲金阁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鹤东北一个伸向日本海的荒凉的海角。老家不是这里,而是舞鹤东郊的志乐。根据众人的恳切期望,父亲遁入空门,当了偏僻的海角寺庙的住持,在当地娶了妻子,生下了我。

  在成生海角的寺庙附近,没有合适的中学。不久,我便离开双亲膝下,寄养在老家的叔父家中,从这里徒步走读于东舞鹤中学。

  老家阳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11月、12月,即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阵雨。我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可能就是在这块土地上培养起来的。

  5月黄昏,从学校回到家里,我经常从叔父家的二楼书斋眺望对面的小山。承受着夕照的翠绿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竖起的一扇金屏风。目睹这番景象,我就联想起金阁来了。

  从照片上或教科书里,我经常看到现实的金阁,然而在我心中,父亲所讲的金阁的幻影,远胜于现实的金阁。父亲决不会说现实的金阁是金光闪闪之类的话。按父亲讲述,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同时,我内心里从金阁这个字面及其音韵所描绘出的金阁,是无与伦比的。

  每次看见阳光在远处的水田里闪耀的时候,我都会疑是肉眼看不见的金阁的投影。成为福井县和京都府分水岭的吉场岭,正好坐落在正东的方向。太阳从这山岭附近升起。它与现实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面,然而我透过山谷的晨曦却看见了金阁高耸云天。

  就这样,金阁处处皆是,而在现实里却看不见。在这一点上,它酷似这块土地上的海。舞鹤湾位于志乐村西边四公里多地,海被山峦遮挡,看不见了。但这块土地上总是飘荡着一种预感到海似的东西。

  偶尔,风丝也送来了海的气息。海上一起风暴,海鸥群就纷纷逃命,飞落在这一带的田野上。

  我体弱,不论跑步还是练单杠都输给人家,再加上天生结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庙住持的孩子。顽童们模仿口吃和尚结结巴巴诵经,在取笑我。说书说到结巴的侦探出场的段落,他们就故意让我念给他们听。

  结巴,不消说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难发好第一个字音,这第一个字音仿佛是打开我的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一般人通过自由操纵语言,可以敞开内心世界与外界之间的门扉,使它通风良好,可是我怎么也办不到。我这把钥匙完全生锈了。

  结巴的人为了发出第一声而焦灼万分。他就好像一只企图从内界浓密的粘鸟胶摆脱出来而拼死挣扎的小鸟,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为时已晚矣。诚然,在我苦苦挣扎的时候,外界的现实似乎也有罢手等待着我的情况。可是等待着我的现实,已经不是新鲜的现实。纵令我费尽工夫好容易到达了外界,那里却又总是瞬间变色,完全错位了……于是我想:惟有这样对我才最合适,失去新鲜度的现实,散发着半腐臭的现实,总是横躺在我的眼前。

  这样的少年抱有两种相反的权力意志。这是很容易想像出来的。

  我喜欢阅读有关历史上暴君的书。倘使我是个结巴而寡言的暴君,那么家属们窥见我的脸色,就会终日战战兢兢地生活。我没有必要用明确而流畅的语言来使我的残暴正当化,因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残暴正当化。这样,我总乐于幻想把平日藐视我的教师和同学一个个地处以刑罚。我还乐于幻想我成为内心世界的国王,成为冷静观察的大艺术家。尽管我表面很贫穷,可精神世界却比谁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种难以排除的自卑感,认为自己是被悄悄挑选出来的,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我总觉得这个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着我自己尚未知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我想起这样一段插话。

  东舞鹤中学是一座新式的明亮的校舍,它拥有宽敞的体育场,被蜿蜒的群山所环绕。

  5月的一天,现就读于舞鹤海军轮机学校的一个中学老校友请假回母校来了。

  他晒得黝黑,从深戴的制帽帽舌下露出了挺秀的鼻梁,从头到脚都勃勃有生气,一派英雄的气概。在低班同学面前,他畅谈了纪律严格的生活。然而,他在讲述这种理应是凄惨的生活时,却用了仿佛叙说奢侈豪华的生活的口吻。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自豪和稚嫩,完全懂得自己的谦逊的分量。他的制服胸前饰有蛇腹形饰线,他挺起的胸膛活像迎着风浪前进的船首。

  他走下了体育场两三级的大谷石□石阶,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四周坐着四五个低班的同学,在倾听着他的讲述,听得入了迷。5月的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虞美人等各色的花,在斜坡的花圃里争妍斗艳。头顶上的朴树盛开着大朵的白花。

  □大谷石:日本(木厉)木县大谷一带出产的一种凝灰岩。

  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像是尊纪念像,纹丝不动。至于我,则独自一人坐在距他们约两米远的体育场的长凳上。这就是我的礼仪。这是我对5月的花团锦簇,充满自豪的制服和明朗的笑声的一种礼仪。

  却说这位年轻的英雄,不去注意他的崇拜者,而更多地注意起我来。在他看来,仿佛谁有我不低于他的威风,这样的感觉伤害了他的自豪感。他向大家打听了我的名字,然后向初次见面的我相呼道:

  “喂,沟口。”

  我依然不言语,直勾勾地望着他。他冲着我笑了,笑容里含着一种似是掌权者的诌媚的东西。

  “怎么不回话呀?你是哑巴吗?”

  “是结、结、结巴。”他的一个崇拜者代替我回答了一句。

  大家扭着身子笑了起来。嘲笑这种东西是这样的耀眼。对我来说,同班同学那种少年期特有的残酷的笑声,犹如洒满阳光的叶丛那样璀璨夺目。

  “什么呀,是结巴?你不想上海军学校吗?结巴嘛,一天就会给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确的回答。语言流畅与意志无关,抽冷子脱口说出:

  “不上。我要当和尚。”

  大家鸦雀无声。年轻的英雄低下头来,摘了身边的一根草,街在嘴里。

  “唔,这样的话,再过几年,也许我还会麻烦你的啊。”

  是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这时候,我的确产生了一种自觉:我向黑暗的世界张开双臂等待着;不久,5月的花、制服、坏心眼的同学们都将投入我张开的双臂里;我自己要在社会底层紧紧拉住、抓住这个世界……然而,这种自觉成为少年的自豪,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须是更轻松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见的、光灿灿的东西。我需求肉眼看得见的东西,需求谁都看得见的成为我的自豪的东西。比如说,他腰间佩带的短剑正是这样的东西。

  中学生都惮憬的短剑,确实是很美的装饰。听说海军学校的学生偷用这把短剑削过铅笔。故意让这样在严的象征派上日常琐碎生活的用场,真够气派啊。

  有时候,他将脱下的海军学校制服,还有裤子、紧身白衬衣都挂在白漆栅栏上……这些衣服紧挨花丛,散发出一段年轻人的汗臭。蜜蜂误将这些闪烁着白光的衬衣当做花儿,飞落在上面歇息。饰有金丝缎的制幅挂在一栅栏上,恍如端正地深戴在他的头上一样。他接受低班同学的挑战,到体育场后面的摔跤场去比赛相扑了。

  脱下来的这些衣物,给人一种“荣誉坟墓”似的印象,5月的花团簇锦,更加强了这种感觉。特别是帽舌上反射着漆黑闪光的制帽,以及挂在它旁边的皮带和短剑,脱离了他的肉体,反而荡出一种抒情的美,其本身如同回忆一般完整……就是说,看似是年轻英雄的遗物。

  我确认了附近无人。摔跤场那边响起了一片喊声。我从兜里掏出生了锈的铅笔刀,悄悄走了过去,在美丽的短剑黑剑鞘里侧,深深地划了两三道难看的刀痕…………也许会有人根据上面的记述,立即断定我是个有诗人气质的少年。然而,别说诗了,就连笔记一类东西,迄今我也没有写过。我缺乏一种冲动,即一种用别的能力来弥补我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达到超群出众的冲动。换句话说,我要当艺术家,未免太傲慢了。我梦想当暴君或艺术家,然而仅仅停留在梦想,压根儿就无意着手干点什么实事。

  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惟一的自豪。所以,那种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现的冲动也不能光顾于我。我觉得命运不赋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东西。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

  突然间,我回忆起我们村庄所发生的悲剧性的事件。实际上这一事件与我毫不相干,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与我有关,我参与了,这种实际的感觉是无法消失的。

  通过这一事件,我一举直面所有的一切,直面人生、官能、叛逆、憎恨、爱情和一切。这样,我的记忆乐于否定和无视其中所蕴含着的崇高的因素。

  与叔父家相隔两间屋的一户人家,有位标致的姑娘,名叫有为子。有为子长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缘故,她专横跋扈。她虽然受到全家的娇宠,却是非常孤独,有时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里议论她大概还是个处女,可她的这种长相才真是个石女相呐。

  有为子刚从女子学校毕业就志愿当了舞鹤海军医院的护土。她家离医院不远,可以骑自行车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晓时分离家去上班,比我们上学的时间还早两个多小时。

  夏天的一个晚上,我思念有为子的身体,耽人明郁的空想之中,难以成眠,便摸黑起床,穿上运动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户外。

  我思念有为子的身体,并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尔思念,后来渐渐固定下来,恰似思念的结晶体,有为子的身体以一种肉体的形状--白皙、富有弹力、沉浸于昏暗的阴影中、散发出芳香--凝结起来了。我想像着接触它时自己的手指的温馨。还想像着手指上感应的弹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头也没有绊着我的脚;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开辟了道路。

  就在这里,道路变得宽阔了。我来到了志乐村安冈的尽头。这里有一棵巨大的山毛榉树。树干被朝露濡湿了。我藏身在这棵树下,等待著有为子从村那边骑自行车过来。

  我等待着,什么都不想干。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在山毛榉树下休想,以后想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过着与外界无缘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产生一种幻想,仿佛一切都变得容易,都成为可能了。

  库蚊叮了我的脚。鸡鸣四起。我迎亮着了看路上,远处立着一个朦胧的白影。疑是拂晓的曙光,却原来是有为子。

  有为子骑着自行车。前灯亮着。自行车无声地滑行过来。我从山毛榉后面跑到自行车前。自行车好不容易紧急刹住了。

  这时,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化石。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与我的内心世界无关,它再次坚定地存在于我的周围。

  我穿着白色运动鞋,从叔父家里跑了出来,沿着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这棵山毛榉后面,我只不过是沿着自己内心世界的轨迹一个劲地“干吗!你这个结巴还恶作剧!”有为子说。这声音里带有晨风的端庄和清爽。她按过车铃,又骑上了自行车奔跑过来而已。隐约浮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村庄无数屋顶的轮廓、黑xuxu的树丛、长满嫩叶的黑压压的山顶,连眼前的有为子,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现实不等我的参与,早就赋予了。而且,这种毫无意义的巨大的黑暗现实,以我迄今未曾见过的分量赋予了我,向我退将过来。

  我如往常一样在思考:恐怕只有语言才能拯救这种情况吧。这是我特有的误解。需要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惦记着语言。尽管如此,语言很难从我的嘴里说出,我顾忌它,全然忘却了行动。我觉得行动这个光怪陆离的玩意儿,似乎总是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语言。

  我什么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为子起初很害怕,后来发现我之后,就只顾望着我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望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洞--野生小动物巢穴似的肮脏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无意义地张动着。也就是说,她只望见我的嘴。在确认从这小洞里不会产生任何一种可与外界联系的力量之后,她才放下心来。像躲开了石头似的避开了我,迂回地驶了过去。有为子远去了,我不时听见在间无人影的田野的远方传来了几下像是嘲笑似的铃声。

  --当天晚上,有为子告了我的状,她的母亲上我叔父家来了。

  我遭到了平日非常温和的叔父的严厉叱责。我诅咒有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数月后,这诅咒竟然应验了。从此以后,我确信诅咒是会应验的。

  我不论是睡觉还是醒来,都希望有为子死去,但愿我的耻辱的见证人销声匿迹。只要没有见证人,或许耻辱便会从人世间根绝。他人都是见证人啊。尽管如此,只要没有他人,也就不会产生耻辱嘛。我仿佛看见有为子的面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亮,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后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说,仿佛看见绝不让我们独自存在而主动地成为我们的同谋和见证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须死灭。为了我能够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死灭……

  那次告状两个月以后,有为子辞去海军医院的工作,闭居家中。

  村里人议论纷纷。是年秋末,就发生了那一事件。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军的逃兵竟然逃到这个村庄里。晌午时分,宪兵到村公所来了。但是宪兵的到来并不稀奇,也就不觉得问题的严重性。

  那是10月底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像平时一样到学校去,晚上做完作业,该是就寝的时刻,正想熄灯,我俯视了一下村道,只见一大群人像一群狗,传来了奔跑的气喘声。我下了楼。一个同学已站在大门口,滚圆双眼,冲着醒来的叔父、婶母和我大声喊道:

  “刚才有为子在那边被宪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吸拉着木屣跑了出去。这是个月明之夜,收割后的稻田里到处都投下了稻架鲜明的影子。

  黑鸦鸦的人影聚在小树丛的后面,正在移动着。身穿黑西服的有为子坐在地上。她的脸色刷白。她的周围围着四五个宪兵和她的双亲。其中一个宪兵拿出一个类似饭盒的小包,在大声申斥。她父亲不停地转动着脑袋,时而向宪兵-一致歉,时而一个劲地斥责女儿。她母亲蹲在一旁痛哭。

  我们相隔一块田地,站在田埂上观望。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彼此肩并着肩,相对无言,连我们头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挤压得变小了。

  同学咬着我的耳朵做了说明。

  据说,有为子拿着饭盒从家里溜出来,本想送到邻村去,途中被埋伏的宪兵逮捕了。这盒饭无疑是送给那个逃兵的。那个逃兵和有为子是在海军医院里相爱的,因此怀了孕的有为子被医院撵了出来。宪兵追问逃兵躲藏在什么地方,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坚持一言不发……

  我呢,只顾直勾勾地盯视著有为子的脸。看上去她像个被抓住的疯女。在月光下,她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坚定。

  迄今我不曾见过这样一张充满强烈的拒绝感的脸。我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可是有为子的脸却是拒绝世界的脸。月光无情地流泻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上,可是这张坚定的脸只是被月光荡涤着。她只要稍微动一动眼睛,稍微动一动嘴巴,她企图拒绝的世界就会以此为信号,从这里迅速崩溃的吧。

  我屏住气息看她的脸看得出神。历史在那里中断了。这张脸无论对未来还是对过去都搭不上一句话。我们在刚砍伐的树墩上曾经见过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尽管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带着新鲜而娇嫩的色泽,但是成长在那里已经停止。那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日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横断面上,画出了美丽的木纹。这张脸是只因为拒绝而被暴露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为子的脸这瞬间的美,不论是在她的生涯里,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涯里,恐怕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续的时间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长。因为这张美丽的脸突然变形了。

  有为子站起身来。这时我仿佛看见她笑了。我仿佛看见她那洁白的门齿在月光下的闪光。关于她的脸的变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记述。因为有为子站起来时,她的脸避开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树林的阴影中。

  非常遗憾,我没有看到有为子决心背叛时的那张变形的脸。如果我仔细端详一番,也许我会萌生宽恕他人之心,包括宽恕所有丑恶之心。

  有为子指着邻村鹿原的山背后。

  “是金刚院!”宪兵喊道。

  然后,我也产生了一股孩子赶庙会看热闹般的喜悦的心情。宾兵从四面八方把金刚院团团包围起来,并要求村民们协助。我出于幸灾乐祸,随同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加入了以有为子为向导的第一队。

  有为子在宪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洒满月光的路。我对于她那充满信心的步伐,感到异常震惊。

  金刚院闻名遐迩。这座名刹坐落在从安冈徒步约15分钟路程的山后。那里有高丘亲王亲手种植的框树,还有据传是左甚五郎□建造的优雅的三重塔。夏天,我们总喜欢到后山的瀑布沐浴嬉耍。

  □左甚五郎:日本16世纪后半叶著名工匠。

  河畔有堵正殿的围墙。破旧的瓦顶板心泥墙上芒草丛生。在夜色中,洁白的芒草花稳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门旁,盛开着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走去。

  金刚院的佛殿建在更高处。过了独木桥,右侧是王重塔,左侧是枫林,再往里走,就可以看见巍然的一百零五级缀满苦踪的石阶。这是石灰石台阶,容易沿跤。

  走过独木桥之前,宪兵回头打了个手势,让一行人止步。据说从前这里有座出自运庆、湛庆□所建的仁王门。从这里再往里走,九十九谷的群山都成了金刚院的领地。

  □运庆:12世纪末著名的雕刻家。湛庆(1173-1256):运庆之子,著名雕刻家。

  我们屏住了气息。

  宪兵催促有为子。她独自走过了独木桥,我们尾随其后。石阶下方笼罩在阴影中,但中段以上洒满了月光。我们分别藏身在石阶下方的各个隐蔽处。在月光下,开始染红的枫叶一片黑黝黝的。

  石阶上方就是金刚院正殿,由此向左倾斜地架起了游廊,直通像神乐殿似的空御堂。空御堂是模仿清水寺舞台,伸出空中,组合许多柱子和横梁从山崖下把它支撑着。御堂、游席,还有支撑的木架经过风吹雨淋,特别洁净清白,活像是白骨似的。枫叶盛时,红叶的色彩与白骨雄似的建筑,呈现出一派美丽的和谐。然而入夜,看上去一处处沐浴着斑驳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异又优美。

  逃兵似是躲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里。宪兵企图以有为子做引诱的手段,来诱捕他。

  我们这些证人隐蔽在暗处,屏住了气息。尽管是在10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气笼罩下,可我的脸颊却是热辣辣的。

  有为子独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级台阶去了。犹如狂人满怀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头发之间,惟有她那美丽的侧脸是洁白的。

  在月亮、星星、在云、以茅杉的棱线连接天空的山峰、斑驳的月影。明显浮现的建筑物等等的衬托下,有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独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登这白石阶的资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说,它同我们这些见证人一起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这种大自然。她就是作为我们的代表登上去的。

  我气喘吁吁,不由得这样想道:

  “由于背叛,她终于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属于我。”

  所谓事件,在某一地点将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级缀满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还在眼前。我觉得她仿佛永远在攀登这石阶似的。

  后来她竟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大概是还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绝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身于爱欲的秩序,为了一个男人而失身。

  因此,我只能把这事件当做旧石版印刷似的光景来回忆……有为子穿过游廊,冲着御堂的黑暗在呼唤。男人的影子出现了。有为子同他谈了些什么。男人持手枪冲到台阶半道上开始射击。应战的宪兵也从石阶半道的树丛中开枪还击。男人再次做射击准备,他冲着企图向游廊那边逃跑的有为子的背后连发了几枪。有为子应声倒地。男人又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以宪兵为首,人群争先恐后地从石阶跑上去,急忙跑到两具尸体的旁边。我对此置之不理,依然纹丝不动地隐藏在枫树的蔽荫处。白色的木架重重叠叠,纵横交错地耸立在我的上方。从上面传来了轻微而杂乱无章的踩在游廊地板上的皮鞋声。两三道交错的手电筒的光束,超过栅栏直射在枫树梢上。

  我只能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件。感觉迟钝的人要不是流血,就不会感到狼狈不堪。然而,一旦流血时,悲剧也就结束了。不觉间,我竟迷迷糊糊入梦了。一觉醒来,我被大家遗忘了。四周充满小鸟的烟脉。朝阳深深地直接射在枫树下方的枝板上。像白骨堆似的建筑物从地板下面承受着日光,仿怫复苏了。空御堂寂静而自豪地伸向枫树林覆盖的峡谷。

  我站起身来,打了个寒颤。我在全身各处揉了操。只有寒冷残留在身上。残留的只是寒冷。

  翌年春假,父亲在国民取外披了件袈裟造访叔父家来了。他说,要带我到京都去两三天。那时候,父亲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身体十分最弱。我惊讶不已。不仅是我,连叔父婶母也都劝说父亲取消京都之行,父亲就是不听从。事后回想起来,原来是父亲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我介绍给金阁寺的住持。

  当然,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即使父亲强作坚强,但是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身患重病的人。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与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阁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我心中便有点踌躇了。不管怎么说,金阁都应该是美的。因而,这一切与其说是金阁本身的美,莫如说是我倾尽身心所想像的金阁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头脑所能理解来说,我也通晓金阁了。一般美术书是这样记述金阁的历史的:

  “足利义满□承受了西园寺□家的北山殿,并在那里建筑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别墅。主要建筑物有舍利殿、护摩堂、仔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群,还有表殿、公卿间、会堂、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现雪亭等住宅建筑群。舍利殿的建筑耗资巨大,这就是后来称做‘金阁’的建筑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叫做金阁,是很难划分清楚的。一般地说,是应仁之乱□以后,文明年间已经普遍沿用这一名称了。 □足利义满(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平定南北朝内乱,奠定幕府的全盛时期。建金阁寺。

  □日本贵族家族之一。

  □应仁之乱:1467年至1477年,围绕足利将军称号的继承权问题于京都发生的十年内乱。应仁之乱后,幕府失去权威,日本进入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

  “金阁是幢三层楼阁的建筑物,面临开阔的苑池(镜湖池),大约是1398年(应永5年)建成的。第一二层是按中古贵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带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层为三间,纯粹是群堂怫堂式的造型,中央镶有唐式建筑的板门,左右镶有花卉形的窗。柏树皮毒的方锥形屋顶顶端,饰有一只镀金的铜凤凰。人字形屋顶的钧殿(漱清)伸向他面,打破了整体的单调感。屋顶坡度比较平缓,屋檐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细,轻巧而优美。住宅式的建筑,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谐的庭园建筑的杰作,表现了义满吸收宫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传达了当时的氛围。

  “义满逝世后,避其遗嘱,将北山殿改为排刹,称做鹿苑寺。其建筑物有的他迁,有的荒芜,惟有金阁幸存下来……”

  金阁犹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梦幻的金阁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了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物做什么评语,美丽的金阁都是默默无言地裸露出它的纤细的结构,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我还想起那只挺立在屋顶顶端上长年经受风风雨雨的镀金铜凤凰。这只神秘的金鸟,不报时,也不振翅,无疑完全忘记自己是鸟儿了。但是,看似不会飞,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别的鸟儿在空间飞翔,而这只金凤凰则展开光灿灿的双翅,永远在时间中翱翔。时间拍打着它的双翼,拍打了双翼之后,向后方流逝了。因为是飞翔,凤凰只要采取不动的姿势,怒目而视,高举双翅,翻卷着鸟尾的羽毛,使劲地岔开金色的双脚牢牢地站稳,这样就够了。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金周本身也像是一艘渡过时间大海驶来的美丽的部。美术书上所说的这幢“四周明柱、墙少的建筑物”,使我联想起船的结构,这复杂的三层屋形船所面临的池子,给人以海的象征的印象。金阁度过了无计其数的茫茫黑夜。这是永无止境的航行。白昼,这艘奇异的船佯装抛下了锚,让许多游人参观。天刚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扬起风帆似的屋顶启航了。

  即使说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难题是美,也并非言过其实。父亲是乡间纯朴的僧侣,语汇贫乏,他只告诉我:“人世间再没有比金阔更美的东西了。”我想:在我本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种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满和焦躁。因为如果美的确存在那里,那么我的存在就被美疏远了。

  对我来说,金阁绝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物体。是一种尽管群山阻隔着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看的物体。美就是这样一种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

  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不变的金阁是千真万确的存在。

  有时我觉得金阁宛如我掌心攥着的小巧玲珑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觉得它是高耸云端的庞然大物般的庙宇。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认为所谓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适当的东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湿散发出朦胧的光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像金阁一般的美。还有,看到山那边云层翻卷、雷声阵阵、惟有暗淡的云烟边缘金光灿灿的景象的时候,这种壮观就使我联想起金阁来。最后甚至看到美人的脸蛋,我心中也会用“像金阁一般的美”来形容了。

  这次旅行真令人伤心。我们乘上舞鹤线火车,从西舞鹤出发,经具仓,上杉等小站都停车,再经线部,向京都方向驶去。客车很脏,沿保津峡行驶,在隧道较多的地方,煤烟无情地卷进车厢内,令人窒息。父亲咳个不止。

  乘客多半是与海军有关的。三等车厢里挤满了下士。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兵团探亲回来的海军军属。

  我望了望窗外阴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亲罩在国民服胸前的袈裟,还看了看红光满面的年轻下士们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顶得都快蹦起来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就在他们中间。不久,我成年后也会被征入伍的。但即使我当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下士那样忠实地为完成任务而生活呢?好歹我脚跨两个世界。我感到,我还这样年轻,在丑陋的顽固的凸额之下,父亲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轻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战争作为媒介而联结在一起的。我大概会成为它们的联结点吧。假如我战死了,不论眼前这条岔道的哪一边都很清楚,结局是一样的。

  我少年时期就像混浊在黎明的色调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昼似的轮廓分明的生,也不属于我。

  我看护着咳嗽不止的父亲,不时望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里浓重的群青色,就像化学实验使用的硫酸铜。每次列车钻出隧道就看见保津峡忽而远离铁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围,轰鸣般地转动着群青的辘轳。

  父亲在车厢里很难为情地打开了盛着白米饭团的饭盒。

  “这可不是黑市米。是施主们的心意,你只顾高高兴兴地吃好了。”

  父亲这样说,好像有意让周围的人听见似的。说罢他才把一个不大的饭团咽了下去。

  我总觉得这趟被煤烟熏黑的破旧列车不是开往古都,而仿佛是驶向死亡的车站。如是想,每次经过隧道时弥漫在车厢内的煤烟,便都发出一种火葬场的气味儿。

  我终于站在鹿苑寺大门前,这时我的心不由得扑通直跳起来。此后我将可以看到人世间最美的东西。

  太阳开始西斜,群山锁在彩霞中。几名游人和我们父子先后钻进了大门。门的左侧,围绕钟楼种植着挂着残花的梅林。

  父亲站在植有大饱树的大雄宝殿的前面,请求引见住持。回复说住持正接待来宾,请稍俊二三十分钟。

  “我们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看金阁吧。”父亲说。

  父亲大概是想让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面子,可以免费入内参观。

  但售票和售护符的人以及在门口检票的人全都变换了,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父亲常来时的老相识了。

  “下次再来时,大概还会变换的。”

  父亲显出一副微寒的样子。我感到父亲不敢确信自己还会“下次再来”了。

  不过,我佯装出一副少年的模样(惟有这种时候,谁有故意演戏的时候,我才像个少年),兴高采烈,几乎跑在前头。于是,我梦幻多年的金阁,就这样轻易地以其全貌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镜湖地这边,金周与地子相隔,西斜的夕阳照射着金阁的正面。漱清亭在对岸左侧半隐半现。金阁精致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着藻类和水草的池面上。看上去,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层房檐里倒摇曳着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来,这房檐里侧的反射更鲜明耀眼,恍如一幅夸张远近法的绘画,金阁的气势给人一种需要仰望的感觉。

  “怎么样?漂亮吧?一层叫法水院,二层叫潮音洞,三层叫究竟顶。”

  父亲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或恻头眺望。它已经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动。它只不过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层小建筑物。顶尖上的凤凰,也像只乌鸦似的。岂止不美,甚至给人一种不调和、不稳定的感觉。我寻思:所谓美,难道党是这样不美的东西吗?

  倘使我是个谦虚好学的少年,在这样轻易地气馁之前,必定先悲叹自己鉴赏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无与伦比的美,竟背叛了我,这种痛苦完全夺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难道金阁虚构的美,幻化成别的什么东西了吗?美为了保护自身,可能会诓骗人的眼睛。我本应更接近金阁,剔除使自己的眼中产生丑陋感觉的那种障碍,检查一个个细微部分,亲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见得着的美,那么采取这种态度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领着我毕恭毕敬地登上了法水院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摆在玻璃橱里的精致的金阁模型。我很喜欢这个模型。毋宁说它接近我梦想中的金阁。于是,大金阁的内部藏着模样完全相同的小金阁,让我联想到犹如大宇宙中存在着小宇宙似的无限的呼应。我第一次梦幻到了。梦幻到比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阁,以及比真实的金阁更无限大的、几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阁。

  然而,我的脚并非永远驻在模型前。父亲顺便把我领到闻名遐迩的国宝义满像前。这尊木像用了义满削发为僧之后的名字,称为鹿苑院殿道义之像。

  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一首被煤烟熏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没有觉得有任何一点美。再上二层的潮音洞,看到据说出自狩野正信□手笔的仙女奏乐藻井图案。更上三层的究竟顶,即使看到各个角落残存的可怜的金箔痕迹,也无法觉得它的美。

  我凭倚在精致的栏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视着地面。在夕阳的映照下,地面恍如生了锈的古铜镜,金阁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镜面上。水草和藻类的最下方,映现出傍晚的天空。这傍晚的天空,与我们头上的天空不同。那是浪明的,充满寂光□,从下方,从内倒把这个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阁就像黑油油的锈透了的巨大的纯金钱,沉落在其中……

  □狩野正信(1434-1530):画家,对中国画与日本画的结合做出很大功绩。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与父亲是禅堂的学友。道诠和尚与父亲共同度过三年的禅堂生活,这其间,他们同食同住,两人都在据说是义满将军建立的相国寺专门道场修行,经过自古以来形成的终日垂头和三日坐样的仪式,然后才成为相国寺派的成员。不仅如此,直到后来,道诠法师兴致上来的时候还曾谈及他同父亲不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学友,而且还是嫖友,他们在就寝时间之后,时常翻越土墙,出去嫖妓,寻欢作乐。

  我们父子拜谒金阁之后,再次返回大雄宝殿的正门,我们被引领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了可以展望著名的陆舟松的庭院--大书院的住持房间。

  我穿着学生服端正地跪坐着,显得十分拘谨。可是,父亲来到这里突然心情舒畅起来。父亲和这里的住持虽然出身相同,他们的福气却完全迥异。父亲病弱,肌肤苍白,是一副贫相,而道诠和尚简直就像桃红色的点心。和尚的桌面上如山似地摞满了从四面八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信等,都是未曾启封的,很像一座华丽的寺庙。他用胖乎乎的手拿着剪子,灵巧地拆开了其中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点心。据说眼下这种点心很稀罕,只献给军部和官厅,店铺里还买不到呐。”

  我们一边喝谈茶,一边品尝从未曾吃过的像是西式糕点的东西。

  吃的时候越紧张,糕点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当时我是穿着光亮的黑哗叽制服。

  父亲和住持对军部和官僚只重视神社而轻视寺庙--岂止轻视,甚至压迫--十分愤慨,议论了今后如何经营寺庙的问题。

  住持微胖,当然脸上已刻上皱纹,连一道道皱纹的深处也洗得于干净净。圆脸上惟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树脂凝固起来似的形状。

  脸儿虽是这副模样,剃光的头型却很是威严,仿佛精力都凝聚在头上,谁有头部才是最具动物特征的。

  父亲和住持的话题转到僧堂时代的往事。我凝望着庭院里的陆舟□寂光:佛语。由寂静的真理而发出的真智的光照松,只见巨松的技极低垂,错落有致,呈船形,谁有船首的树枝全都高高伸展。临近闭园时间,来了一群团体观光客,从土墙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嘈杂声。那脚步声、人声仿佛被春天黄昏的天空圾收了,听起来声音并不尖锐,略带柔和、圆润。脚步声又如潮涌般地远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过地面上的美艺众生的脚步声。我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凝聚在夕照余晖的金阁项上的凤凰。

  “我把这孩子……”

  听到了父亲这话声,我猛然回头朝向父亲。在几乎黑暗下来的室内,父亲把我的未来托付给道诠法师了。

  一我想我也不会久留于人世了。怎么样,到时就将这孩子托付给你啦?”

  道诠法师不愧是法师,他没有讲什么敷衍的安慰话,只说:

  “好,我来照料。”

  我震惊的是这两人其后的愉快对话,谈及各类名僧之死的轶闻。

  据说,有位名僧说了声“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样,说了声“给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还有位名僧弥留之际,还在计算自己的寺庙的钱财。

  住持宴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餐的粥。当晚在寺庙歇了一宿。晚饭后我催促父亲再去看看金阁。因为月亮已经高悬。

  父亲与住持阔别多年又重逢,甚为兴奋,本已相当劳顿了,可一提及金阁,他端了一口气,抓住我的肩膀就跟着走了。

  月亮从不动山的山际升起。金阁从背面承受着月光,折叠着黑暗而复杂的影子,寂然无声,惟有究竟顶的花格子窗框,泻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顶四周通风,朦胧的月亮仿佛就呆在那里。

  夜鸟啼鸣,从苇原岛明处腾空而飞。我感到父亲瘦骨嶙峋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分量。当我把视线落在这肩膀上时,由于月光的关系,我看到父亲的手正在变成白骨。

  我回到安冈之后,那样令我失望的金阁,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渐复苏了它的美,不知什么时候竟成了比我看见之前更美的金阁。我说不出它什么地方美。看来梦想中孕育着的东西,一旦经过现实的修正,反而变成刺激梦想了。

  我已不再在瞩目的风景和事物中寻找金阁的幻影了。金阁渐渐变成深刻、坚固、实在的物体。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顶、屋顶尖上的凤凰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纤巧的细部和复杂的全貌相互呼应,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阁的全貌就会响起来,恍如想起音乐的一小节,整个乐章就会流泻出来。

  “你说人世间最美的东西是金阁,这是真实的。”

  在给父亲的信上,我第一次这样写道。父亲把我带回叔父家以后,旋即又返回那寂静的海角寺庙了。

  母亲给我回了一封电报。父亲大量咯血,作古了。

  

  第二章

  父亲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时代也就宣告结束了。我惊愕于自己的少年时代简直欠缺对人的应有的关心。而且,我甚至察觉自己对父亲的死毫不悲伤。也许这称不上是什么惊愕,而是一种有气无力的感怀。

  我赶回家时,父亲的遗体已经收殓了。因为我徒步走到内浦,再乘船沿海湾回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时值梅雨季节前夕,天天曝晒,气候炎热。我告别遗体之后,匆匆将灵抠运往荒凉的海角火葬场,在海岸边焚烧了。

  农村寺庙住持之死,可以说是非同一般,是有点过分的、异常的。可以说他是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当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护人,同时也是他们死后可以依托的人。这样一个地,在寺庙死去了,给人这样一种感觉:简直像一位非常忠于职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处将死的方法施教于人的人,在亲自示范表演时失误而造成死亡似的。

  人们觉得这是一种过失。

  实际上,父亲的灵枢安放得适得其所,好像是镶嵌在万事俱备的氛围中。母亲、小和尚以及施主们聚在灵前哭泣。小和尚结结巴巴的诵经,仿佛一半也是仰仗灵枢里的父亲的指示。

  父亲的脸埋在初夏的花丛中。朵朵花儿都很娇嫩,水灵,甚至令人毛骨惊然,朵朵花儿好像在窥视着井底。为什么呢?因为遗容是从活着的脸所具有的存在表面无限地陷落,只留下面对着我们的脸面的轮廓般的东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来了。再没有什么比遗容更能如实地告诉我:所谓物质,距我们是多么遥远,它的存在方法是多么不可企及啊!精神就这样通过死变成物质,我第一次能够接触到这样一种局面。现在我才渐渐理解5月的花卉、太阳、桌子、校舍、铅笔……等等物质为什么对我那样冷漠,距我那样遥远。道理就在这里。

  母亲和施主们注视着我最后和亡父的遗体告别。然而,我这颗顽固的心是不接受这句话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类推。我不是向遗体告别,而只是望着父亲的遗容。

  遗体只能给人看。我只是在看。所谓看,正如平时无任何意识的动作;所谓看,是生存者的权利的证明,也可能是残酷性的表示。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一个既没有大声歌唱,也不叫唤着四处奔跑的少年,就这样学到了确认自己的生。

  我本是个很自卑的人,然而这时候,我竟能将毫无泪痕的明朗的脸问着施主们而毫无愧色。寺庙坐落在海滨的山崖上。翻卷在日本海海面上的夏云,阻挡在凭吊的客人的背后。

  出殡的诵经开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宝殿一片漆黑。挂在柱子的华盖、垂在大殿横梁的华幔以及香炉、花瓶一类器物在闪烁的灯光照耀下显得辉煌。海风不时席卷进来,鼓起了我的僧衣下摆。我不断地感到正在确经的自己的眼角里,涌进强烈的光和夏日的云彩。

  户外强烈的光线,不断地射在我的侧脸上。那辉煌的侮蔑……

  --送葬队伍再走一二百米就到达火葬场,这时候突然遇上了雨。幸好走到一个好心的施主的家门前,灵枢也可以一起避避雨。雨还没有停息的样子,送葬队伍又非前进不可,只好给大家准备了雨具,并用油纸覆盖着灵枢,运到了火葬场。

  火葬场在村庄东南突出的海角尽头净是石头的小海滨上。所以焚烧的烟灰不会吹向村庄方面。大概由于这个缘故,自古以来这里就被用做火葬场。

  海滨的波涛汹涌澎湃。波涛翻腾溅起浪花的时候,雨点不断地扎进不平静的海面。无光的雨,只是冷静地刺穿非同寻常的海面。但是,海风突然把雨刮到荒凉的岩壁上。洁白的岩壁被染黑了,似是喷上了一层墨汁。

  钻出隧道,便到达火葬场。工人们在做火葬的准备工作。我们在隧道里避雨。

  没有看见任何海景。只有波涛、濡湿的黑岩和雨。浇上了油的灵枢现出鲜艳的木原色,被雨点敲打着。

  点火了。这配给油是专为住持作古准备的,足够用了,所以火焰反而逆着雨点发出鞭答似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大。在浓烟之中,白昼的火焰现出了透明的体态,清晰可见。浓烟滚滚,渐渐刮到了山崖那边,一瞬间里,惟有火焰在雨中以端丽的形状缭绕上升。

  突然间,响起了一阵东西炸裂的可怕的巨响。枢盖蹦了起来。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亲。母亲双手抓着念珠,站立在那里。她的脸僵硬,而身子仿佛凝固、缩小了,甚至可以放在掌上。

  按照父亲的遗言,我到京都当了金阁寺的弟子。那时候,我随住持削发为僧。学费由住持提供,其交换条件就是让我打扫卫生和照料住持,有如俗家的学仆。

  入庙不久,我就马上发现,严厉的舍监被征入伍,寺庙里只剩下老者和少年了。来这儿以后,我诸事如释重负。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同类,不会像俗家的中学同学因为我是和尚的儿子而另眼相待……所不同的,只是我口吃,比大家丑陋些而已。

  我从东舞鹤中学中途退学后,听从田山道诠和尚的劝说,转学到了临济学院中学,再过不足一月就将开始秋季学期,转校后我得每天走读了。但我知道学校一开学,同学们都会立即被分配到某一工厂,参加义务劳动。现在,在我面前的新环境中,只剩下数星期的暑假了。这是我服丧期间的暑期。时值1944年,即战争末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宁静的暑期……寺庙的弟子过着纪律严格的生活。对我来说,这似是最后的。绝对的休假。我还仔细地倾听着那蝉鸣声。

  阔别数月的金阁,在晚夏的阳光照耀下,寂然无声。

  我刚剃度,脑袋一片青痕。产生一种像是空气紧贴在我的头上似的感觉。这是一种奇妙的危险的感觉,仿佛自己头脑中思索的事以一层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损伤的皮肤同外界的物像接触似的。

  带着这样的头脑仰望金阁,金阁就不仅从我的眼睛,甚至恍如从我的头脑深深地渗透进来。这种头脑遇干旱而发热,遇晚风顿时又变凉了。

  “金阁啊!我终于来到你身边住下来了。”有时我停住拿着扫帚的手,心中南南自语,“不一定非现在不可嘛!但愿有朝一日你对我显示亲切,对我袒露你的秘密。你的美,也许再过些时候就会清楚地看见,现在还看不见。但愿现实中的金阁比我想像中的金阁会显出更清晰的美。还有,倘使你是人世间无与伦比的美,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美,为什么必须美?”

  是年夏天,金阁以不时传来战败悲痛消息的黑暗状态作为诱饵,显得更加生动和辉煌。六月间,美军在塞班岛登陆,盟军联合部队在诺曼底郊外登陆。参观者的人数也明显地减少了,金阁似乎愉悦于这种孤独、这种寂静。

  战乱和不安,累累的死尸和大量的血,丰富了金阁的美,这是自然的。因为金阁本来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将军为中心、众多黑暗心灵的所有者筹建的建筑物。美术史家在那里只看见样式的折衷,其三层的零乱的设计,无疑是探索一种使不安结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样。要是用一种安定的模式的话,那么金阁就不可能承受那种不安而早已崩溃,这是毫无疑问的。

  尽管如此,我仍停下拿着扫帚的手,好几次仰望着金阁,我觉得在那里存在金阁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曾记得,一个晚上我陪伴父亲前来探访,那时的金阁反而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可是一想到今后在生活的漫长岁月里,金阁将会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就觉得委实难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鹤,总觉得金阁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恒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这里,金阁就只在我眺望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晚上睡在大雄宝殿时,我觉得金阁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无数次地去眺望金阁,遭到了师兄弟的耻笑。不论看多少遍,我都觉得那里存在金阁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于是,眺望过后,我折回大雄宝殿的当儿,如果猛然回头再望望,就会觉得金阁恍如欧里秋克□顿时消逝,无影无踪了。

  □欧里狄克:希腊神话中奥尔甫斯之妻。奥尔甫斯企图救她脱离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一天,打扫完金阁的四周,为避愈发炎热的朝阳,我走进后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径。正是开园前的时间,处处阒无人影。大概是舞鹤的航空队一队战斗机低飞掠过金阁的上空,留下压顶的轰鸣远去了。

  后山里有一处布满藻类的寂静的池沼,人称安民泽。池中有一小岛,耸立着一座名叫白蛇冢的五重石堆。这一带的早晨,鸟儿啁啾鸣啭,却看不见鸟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满了婉转的鸟语。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径用低矮的栅栏把那块草地划了出来。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少年横躺在草地上。他身边的矮枫树旁靠着一把竹耙子。

  这少年坐起来,其气势似乎要拂去飘忽在那里的夏日清晨的潮湿空气。他看见我便说:

  “嘿,是你呀!”

  这个姓鹤川的少年,是昨晚经人介绍才认识的。鹤川家在东京近郊的祖福寺里,家里送了很多学习费、零用费和粮食等物。只是为了让他体验弟子的学习生活,家里才通过住持将他托付给金阁寺。他暑期回乡省亲,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庙来的。站在池畔操着东京口音说话的鹤川从秋天起成了我在临济学院中学的同班同学。从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齿,快活的谈吐,就已使我恐惧了。

  如今一听他说“嘿,是你呀”,我就哑然失声。然而,我的无言,似乎被他理解为这是一种责备。

  “算了,何必那么认真打扫呢。反正游人一来就会弄脏的。再说,游人也不多嘛。”

  我微微一笑。对某种人来说,这种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发亲切感的缘由。我就是这样,总是不能对自己给人的印象细节负责。

  我跨过栅栏,在鹤川身旁坐了下来。鹤川横躺在草地上,曲肱为枕。两臂外侧被太阳晒黑了,内侧却很白,连静脉都透了出来。在那里,早晨从树叶隙间筛落下来的阳光,把青草的淡绿的影子撒满了大地。凭直感,我知道这少年大概会像我这样不爱金阁。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把对金阁的偏执,统统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嗯”

  鹤川机灵地转了转他的眼珠子,毫不隐讳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热衷于推理的神色,说:

  “你所以非常喜欢金阁,那是因为一看见它,就会使你想起父亲的缘故吧?譬如,因为你父亲非常喜欢金阁。”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对这种推理却无动于衷,表情毫无变化。我对此有点自鸣得意。鹤川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经常所做的那样,把人的感情分门别类,整齐地收藏在自己房间的精巧的小抽屉里,不时取出来,实际检验检验,他有这种乐趣。

  “你父亲去世,你很悲伤,有时也很寂寞吧。昨晚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

  我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他一说我很寂寞,我就从对方这种感想中赢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儿便脱口而出:

  “没什么可悲伤的啊。”

  鹤川飞扬起烦人的长睫毛,凝望着我:

  “哦?……这么说,你憎恨你父亲,至少是讨厌他了?”

  “谈不上什么憎恨,也不是讨厌……”

  “哦?那么,为什么不悲伤呢?”

  “我也说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鹤川遇到了难题,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么,是不是还有比这更悲伤的事呢?”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我说。

  说罢,我又反省自问:为什么喜欢引起别人的猜疑卿对我自己来说,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是明摆着的事。我的感情也会像口吃一样打顿。我的感情总是赶不上趟。其结果,父亲的死这件事,同悲伤这种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联系,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于时间上差错一点或是晚了一点,我的感情和事件就会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状态。大概它的本质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说我有自己的悲伤,那么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动机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无道理地向我袭来的…………然而这一切,在我还不能对眼前的这位新朋友加以说明时就完结了。鹤川终于笑了起来。

  “咦,你这个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衬衫里的腹部在起伏,摇曳在上面的透过叶缝投射下来的阳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澜,犹如这家伙的衬衫的皱纹。但是,这衬衫多么洁白耀眼啊!所起的皱纹依然……说不定我也?……

  排寺不理世俗社会,按照样寺的老规矩开展活动。因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点起床。样家将起床称做“开定”。起床后马上上早课诵经,称做“三时回向”,即读三回经。然后打扫室内卫生。然后进早餐,称做“粥座”。进餐前要诵“辨座经”。

  利人边乐

  十行无常

  有益报竟

  粥饶果究

  诵毕吃粥。饭后做诸如除草、打扫庭院、劈柴一类杂务。学校开学的话,做完杂务就该是上学的时间了。从学校回来,不久就进晚餐。餐罢,有时听住持讲授经典教义。九时“开枕”,也就是就寝。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号,是伙夫--称做“典座”--的摇铃声。

  金阁寺也就是鹿苑寺里,本应有十三人,但现在有的应征入伍,有的征调出去,剩下的是:一个专管向导和传达的七十开外的老头,一个年近六旬的专管炊事的老姐,还有执事、副执事,再加上我们弟子三人,仅此而已。老人们已是风烛残年,少年们毕竟还是孩子。知事,也称做副司,掌管会计,尽心尽力地工作。

  数日后,我被分配给住持(我们称做老师)的房间送报。报纸派来的时间大致是在早课后扫除完毕的时候。在人手少、时间短的情况下,要打扫这拥有三十多间房屋的寺庙,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难免粗杂了。有一回从大门口把报纸取来,走过“使者间”的前廊,从客段后面绕了一圈,再穿过间廊,来到了老师所在的大书院。看得出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盗过半桶水,然后洗擦干净的,所以地板凹陷处都积了水。在朝阳照射下,积水闪闪发光,连脚踝骨都被濡湿了。时值夏天,觉得很是舒畅。可是,来到老师的房间拉门前就得跪下,招呼一声“拜托您啦”,待所见“嗯”他一声回答以后,才能进入房间。师兄教给我一个秘诀:在进老师房间前得先用僧衣下摆将濡湿了的脚丫指拭干净。

  我嗅着油墨散发出来的俗世的浓烈气味,偷偷浏览了一遍报纸的大标题,急匆匆地走过了廊道。于是,我读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袭吗?”的大标题。

  过去我常常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却从不曾把金阁和空袭联系起来。塞班岛沦陷以后,本土遭受空袭在所难免。京都市部分地区迅速强制疏散。尽管如此,金阁这个半永恒的存在和空袭的灾难,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无缘的东西。我深知金刚不坏的金阁,与那科学上的火相互间是截然不同性质的东西,它们一相遇,仿佛就会迅速相互躲闪似的……可是,过不多久,金阁也许会毁于空袭的战火。照这样下去,金阁化为灰烬将是确实无疑的。

  我心中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金阁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剧性的美。

  学校开学前一天,即夏季最后一天的下午,住持应邀领着刚执事到一个地方做法事去了。鹤川邀请我去看电影。我不太感兴趣,他也突然兴致全无。鹤川就是这样的性格。

  我们两人请假数小时,穿上草黄色的裤子,打上绑腿,戴着临济学院中学的制帽,从大殿走了出来。夏日阳光炎热,没有一个游人。

  “上哪儿去了?”鹤川问道。

  我回答说,出门之前,我想先去仔细地看看金阁,因为说不定明天这个时间里就再看不见金闯了。也许在我们去工厂期间,金阁就遭到空袭,毁于一旦了。我这番话没有把握,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这时候,鹤川吃惊而又不耐烦地听着。

  讲完了这番话,我汗流满面,好像说了什么可耻的事似的。只有对鹤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对于金阁的异乎寻常的执着。鹤川在听我这番话的时候,显出一到见惯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听清我的结巴语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种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这样一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美的激越感动时,或当我掏尽自己的五脏六腑向对方披露时,我所遇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这副面孔是以无可置疑的忠实,如实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它变成了我畏惧的一面镜子。这种时候,不论多么美丽的脸,都会变形,变成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我遇上这副表情的时候,本想表现出来的重大事情,瞬间会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犹如一块瓦片一样……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鹤川和我之间。鹤川稚嫩的脸闪耀着灿灿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从鼻孔呼出的闷热的气扩散开去。他等待着我结束我的话。

  我谈完了。话毕的同时,我也恼怒起来了。因为我与鹤川初次见面以后,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过我的口吃。

  “为什么?”我追问了一句。

  我已一再说过,嘲笑和侮辱远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鹤川泛起了无以名状的温柔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什么呀,我天生对这种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惊。我是在农村粗矿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不理解这种温柔。鹤川的温柔,告诉了我,并使我发现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给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处处体味到的快感,干脆被剥成赤裸裸的了。鹤川那双照上长随毛的眼睛,仅仅把我的结已过滤后,就接受了我。过去,我这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谁要是无视我的结巴,就等于抹杀我这个人的存在。27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谐和幸福。我永远忘不了这时刻所看到的金阁的情景,这是不足为奇的。我们两人从正打瞌腆的传达室老头的跟前走过,沿着土墙急步经过渺无人影的路,来到了金阁的前面。

  至今我还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两个少年打着绑腿,身穿白衬衫,并肩站在镜湖畔。两人的前方便是金阁的存在,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阻隔。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最后的一天……我们的青春耸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阁也同我们一样耸立在尖端上,面对面地对话了。对空袭的期待,竟使我们同金阁如此地接近起来。

  晚夏宁静的日光,在究竟顶的屋顶上贴上了金箔,倾泻直下的光,使金阁内部充满了夜一般的黑暗。过去,这建筑物的不朽的时间压迫着我,阻隔着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将被燃烧弹的火烧却的命运,也就与我们的命运靠近过来了。也许金阁会先于我们而毁灭。这样一来,我觉得金阁和我们仿佛经历着同样的生。

  环绕金阁植满赤松的群山,笼在蝉声之中,宛如无数看不见的僧人在念着消灾咒:

  “怯怯。□□□□。□□。入□罗入□罗。□罗人□。□人□罗。”

  我想:这美丽的物体不久将化为灰烬。于是心象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便像将透过给绢描摹的画重叠在原画上一样,它的细部渐渐地相互重叠,屋顶叠屋顶、突出池面的漱清殿叠欣清殿。潮音洞的勾栏叠勾栏、究竟项的花格子窗叠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阁已经不是不可动摇的建筑物了。可以说,它化成了现象界的虚幻的象征。这么一想,现实中的金阁的美,就不亚于心象中的金阁的美了。

  明天,也许大火会从天而降,把细长的柱子、优雅的房顶的曲线化为灰烬,我们再也看不见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纤细的身影,依然沐浴着夏日火一般灼热的阳光,显得自在自若。

  夏回山脊上飘浮着摆出一副庄严架势的云彩,好像亡父人检时映入正在诵经的我的眼角时一样。它充满积郁的光,俯视着这纤细的建筑物。在如此强烈的晚夏的阳光照耀下,金阁仿佛丧失了它的细部的意趣,其内部依然笼在阴森冰冷的黑暗中,只用它自己神秘的轮廓拒绝着周围闪烁的世界。并且,只有立在屋顶尖上的凤凰为了不在这太阳之下失足,张开尖利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了座子。

  对我的长时间凝视厌烦的鹤川,拾起脚下的小石子,以优美的投掷姿势,向镜湖池中的金阁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纹推着藻类扩展开去,顿时美丽而精致的建筑物投影崩溃了。

  此后至战争结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阁最亲近、最关心它的安危和沉洒在它的美的时期。怎么说呢?我没想这时期金阁下降到同我一样的高度,我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去爱它。我还没有受到金阁的坏影响,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在这人世间,我和金阁有着共同的危难,这激励了我。因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联系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绝我、疏远我的某种东西之间,架起了一座桥。

  烧毁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这种想法几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灾难、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运中,金阁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尽管金阁坚固,却与我的脆弱而丑陋的肉体一样,拥有易燃的碳素的肉体。这么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阁藏在我的肉体里,藏在我的组织里,然后潜逃,就像潜逃的盗贼把昂贵的宝石咽下,然后隐匿起来似的。

  想一想这一年间,我没有学习经典,也没有读书,天天都接受修身、军训、武道训练,上工厂和充当强制疏散的助手打发日子。战争助长了我富于梦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遥远了。对我们少年来说,所谓战争恍如一场梦,是一种没有实质的匆忙的体验,恍如被隔断了人生意义的隔离病房。

  1944年11月,B29型轰炸机第一次轰炸了东京,这时我想:也许明天京都也会遭到空袭。我暗自幻想着京都全市被围在火海里。这古都依然如故地过分地保护着古老的东西,以致许多神社佛阁忘却了其中产生过灼热的灰色的记忆。因为我想像着应仁大乱使这古都荒芜了的时候,就觉得由于京都忘却战火的不安太久,由此丧失了它的几分的美。

  也许正是明天金阁将会遭到火劫吧。充满空间的那个形态将会丧失吧……那时候,屋顶上的那只凤凰将会复苏为不死鸟而飞翔。被束缚在形态中的金阁将会轻飘飘地离开它的锚而出现在这里那里,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荡漾在水面上……

  等啊等啊,京部终于没有遭到空袭。翌年3月9日,传来了东京小工商业区一带成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灾祸离京都很远,京都显现的只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我近乎绝望地等待着。这早春的天空保闪亮的玻璃窗,不让人窥见其内部,但我相信其内部隐藏着火和破灭。如前所述,我对人的关心是淡薄的。父亲的死,母亲的贫穷,几乎没能左右我的内心生活。

  我只幻想着一种在巨大的天下的压榨机似的东西,在一定的条件下把灾难、悲惨的结局、灭绝人往的悲剧、人、物质、丑陋的东西、美好的东西,统统压得粉碎。早春的天空异乎寻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为是覆盖着大地的巨斧的冰凉的刃光。我只是等待着它的下落,甚至无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觉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本来我并没有波黑暗的思想所俘虏。我所关心的、让我感到是个难题的,理应只是美的问题。但是,我并不认为战争作用于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只过度思虑美的问题,就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不觉间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来就是这样。

  我想起战争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但目击者并非我一个人。我身边还有鹤川在。

  那天是停电的日子,我和鹤川一起到南禅寺去。我们还没有拜访过南弹寺。我们横穿过宽阔的公路,走过了架有坡道京车的木桥。

  这是五月的一天,天气晴朗。坡道索车已经长久不使用,牵引索车的坡道上的轨道长满了铁锈,几乎被杂草埋没了。在这杂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随风摇曳,直至索车坡道都淤积污水,浸满着这边岸上的叶樱□街树的投影。

  我们站在这小桥上,毫无意义地凝望着水面。战争期间的种种回忆中,这样短暂而无意义的时间却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这种无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暂时间,就像偶尔从云隙露出的晴空那样处处可见。

  这种时间,活似痛切的快乐回忆,非常新鲜,这是难以想像的。

  “好极了!”我又毫无意义地微笑着说。

  “嗯。”鹤川也望着我微笑了。

  我们两人深深地感到这两三个小时是属于我们的时间。

  布满碎石的宽阔的路向前延伸着。路旁有一条清澈的水沟,水面上摇曳着美丽的水草。驰名的山门很快就堵在我们的前面了。

  庙内门无人影。一片嫩绿丛中,点缀着许多小庙的瓦脊,似是一本□叶樱,樱花已落尽,正绽新嫩叶的樱树像倒伏的镶银色的巨书,美极了。这瞬间,所谓战争算什么呢?在某种场合。某个时期,战争使人觉得像是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据说当年石川五右卫门□脚踏楼上的栏杆,赞赏满目的鲜花,大概就是在这山门吧。尽管已是叶樱的季节,我们还是抱着一种孩子般的心倩摆起五右卫n一样的姿势,眺望一番这般景色。我们购了不贵的门票,就登上水色完全发黑了的很陡的阶梯。登到尽头的休息台时,鹤川的头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刚要取笑他,自己却马上也碰撞上了。两人拐了个弯,登上台阶就来到了楼上。

  □石川五右卫门:日本桃山时代的大盗。

  从地窖般狭窄的台阶上来,置身于厂麦的景观,紧张顿时松弛,舒快极了。我们尽情观赏叶樱和松的景致、耸立在对面鳞次栉比的平安神富的郁葱森林的景致、京都市街尽头的朦胧的岚山,以及北方、贵船、卖里、会见罗等群山的姿影,尔后才像个寺庙弟子的样子,脱掉了鞋袜,恭恭敬敬地进太庙堂里。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铺席宽,释边像摆在中央,十六尊罗汉的金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里是五风楼。

  南禅寺同属临济宗,但与相国寺派的金阁寺不同,它是南掸守派的总寺院。我们就是在同宗异派的寺庙里。我们两人却像普通中学生一样,手拿说明书,一路观赏着色彩鲜艳的壁顶图案,据说这是出自狩野探幽守信□和土佐法眼德悦□的手笔。

  □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江户幕府的御用画师。

  □土佐法眼德悦:生卒年月不详,据传擅长画墨画观音像。

  壁顶的一边,画了飞天弹琵琶和吹笛子,另一边画出了手持白牡丹振翅飞翔的迦陵频枷。它是栖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鸟,上半身呈丰满的女子的姿态,下半身成鸟。另外,壁顶中央画了一只凤凰,与金阁顶上的鸟是友鸟,但与那只威严的金鸟毫无相似之处,却像是华丽的彩虹。

  在释边像前,我们跪下,双手合十,然后走出佛堂。但是,我们舍不得离开接上,便倚在上来时攀登的台阶旁边朝南的栏杆上。

  不知怎的,我感到仿佛有个美丽的小小的彩色旋涡似的东西。我想,它可能是刚才看到的壁项图案的五色斑斓的残影吧。凝聚了丰富色彩的感觉,就像那只迹陵频枷鸟,隐栖在嫩叶丛中和郁葱的松枝上,只让人从缝隙看到它华丽的翅膀的一端。

  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的眼皮下,隔着马路立着一座天授庵。从简朴地种着许多矮树的寂静的庭院,穿过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铺成的一条小曲径,通到了敞开着拉门的宽阔的客厅。可以清楚地看见客厅里的壁龛和百宝架。这里似乎经常用作举办供神佛的献茶,以及供人租用举办茶会,所以铺着鲜艳的绯红色地毯。室内跪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映入我眼帘的,就是这些东西。

  战争期间,是不会看到穿着如此华丽的长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

  假如身穿这种盛装出门,半路上定会被人指责,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长袖和服就是这样华美。虽然看不见精细的花纹,却能看见绯红腰带上的金丝线闪闪发光,夸张地说,映得四周熠熠生辉。年轻貌美的女子端庄地跪坐着,她那白皙的侧脸被浮雕出来,令人怀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极度口吃地问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着呢?”

  “刚才我也这样想。真像个偶人啊!”鹤川目不转睛,将胸口紧紧压在栏杆上,回答说。

  这时,只见一个身穿陆军军服的年轻上官从里首走了出来。他彬彬有利,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面对着女子。两人纹丝不动,久久地相对而坐。

  女子站起身来,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静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着茶碗,折了回来,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面前劝茶。按茶道的礼法功过淡菜以后,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跪坐下来。男子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不呷一口茶。这段时间令人感到异样的长,异样的紧张。女子深深地低下头来……

  此后发生的事情实是令人难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姿势,冷不防地解开了衣领口。我的耳朵几乎听见了从坚硬的腰带里侧拉出绢带的春市声。莹白的胸脯袒露出来了。我倒抽了一口气。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将一只莹白而丰满的乳房托了起来。

  主官手里端着一只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用双手操着乳房。

  这些情景,不能说我都看到了,但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呈现在我眼前的,仿佛是温馨的白乳汁喷在黑色茶碗内侧的冒泡的绿茶中,仿佛看见已经济完而残留着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浊了寂静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将这奇怪的茶一饮而尽。女子莹白的胸脯也被隐蔽起来了。

  两人脊梁发硬,看得人神了。后来我们按顺序回忆,觉得可能是怀了上官的孩子的女子,与出征的士官举行诀别仪式吧。然而,这时候的感动,拒绝了做出任何的解释。由于过分注意,反而看不见,过了很久,待意识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这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从客厅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块宽阔的绯扛地毯。

  我看见了那张洁白的浮雕般的侧脸和那无与伦比的莹白的胸脯。

  即使女子离去以后,那天剩下的时间,或第二天、第三天,我还执拗地寻思着。的确,那女子就是复活了的有为子啊!

  

  第三章

  父亲一周年忌辰到来了。母亲没想了一个难以想像的方案。正逢义务劳动总动员,我不能返回故里,母亲就打算亲自将父亲的牌位送来京都,请求田山道诠和尚为旧友忌辰诵经,哪怕诵上几分钟也好。

  她压根儿没钱,只好求他看在清分上。于是她给和尚发了一封信。和尚答应了,并且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我。

  我并不是带着欣喜的心请听取这个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笔不提有关母亲的事,这是有其原因的。因为我打心眼里不想触及母亲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责备过母亲。估计母亲也没有察觉到我烧得那件事。但是,从此以后,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谅母亲。

  事情发生在我上东舞鹤中学,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学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乡省亲的时候。那时母亲的一个名叫仓井的亲戚在大饭的事业失败后回到了成生村,他是人赘女婿,他的妻子不让他踏入家门。妻子未消气之前,他无奈只好寄住在我父亲的寺庙里。

  我们的寺庙蚊帐很少,估计父亲的结核病不大会传染了,母亲和我就同父亲共用一床帐子,如今再加上仓并。我记得,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深夜里,沿着庭院的树木,我仿佛听见无数的蝉发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鸣,飞来又飞去。大概是这种声音把我惊醒了。海潮怒吼,海风掀起了黄绿色的帐子的下角。帐子的飘动异乎寻常。

  海风把帐子吹得鼓胀起来。帐子过滤着风,无可奈何地飘动着。

  所以被风刮成堆的帐子的形状,并不是风的忠实的形状,随着风势渐弱,棱角也消失了。帐子下角摩擦着铺席,发出了像矮竹叶摇曳似的声音。然而传到帐子的不是风吹的动,是比风吹时更轻微的动,是泛起涟漪似地扩展到整床帐子的动。这种动,使粗布帐痉挛,从内侧看见的巨大的帐子的一面,仿佛洋溢着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远方的船激起的浪头,还是已远去的船留下的余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动的源头。于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钱子猛扎进了我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珠子里。

  四人挤在极窄的帐子里,紧贴父亲躺着的我,翻身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把父亲挤到一个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东西之间,隔着布满皱纹的白床单,我背后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团熟睡着的父亲,他的鼾声直接灌进了我的衣领口里。

  我所以发现父亲醒了,是因为父亲压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规则,触到了我的后背。这时候,突然间,十三岁的我睁大的眼睛被一个巨大的温吞吞的东西遮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旋即我明白了。原来是父亲的双掌从背后仰了过来,遮挡住了我的双眼。

  这双掌,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是双无与伦比的巨掌。它是从我背后绕过来,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狱遮盖起来了。这是来世的巨掌。不知是出于爱、慈悲还是屈辱,好歹即时中断了我所接触到的可怕的世界,并将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这双巨掌微微点了点头。父亲从我小脸的颔首,立即明白我是谅解和同意了。然后父亲将手掌移开……手掌移开以后,我如实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继续坚持闭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阳光透进了我的眼帘。我通宵达旦未能成眠。

  不妨回忆一下,后来父亲出殡,我虽急于要看看父亲的遗容,却没有流一滴眼泪。不妨回忆一下,手掌的羁绊,与父亲的死一起被解开,我通过只顾着父亲的遗容确认了自己的生。对于这手掌,这人世间称为爱情的东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实地复仇,而对于母亲则有别于那不可饶恕的记忆,我是从未曾想过要复仇。

  住持写信告诉我:母亲准备在父亲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来金阁借住一宿,并已得到允许了。住持让我在忌辰当天也向学校请假。

  我每天都得参加义务劳动,忌辰头一天我想到即将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来。

  鹤川有着一颗透明而单纯的心,他为我将同阔别许久的母亲相会而感到高兴,寺庙的师兄弟对这件事也抱着一种好奇心。我憎恨贫困寒碜的母亲。我苦于向亲切的鹤川说明自己为什么不愿同母亲会面。

  工厂下班后,鹤川就急忙挽着我的胳膊说:

  “喂,咱们跑步回去吧!”

  说我压根儿不愿同母亲会面,也未免太夸大了。我并非不想念母亲。我只是讨厌当众公开表露对亲人的爱情,也许只有这种讨厌才促使我设法制造种种的借口。这是我的坏性格。如果以种种借口可以使正直的感情合法化还好,可是有时候,自己的头脑里编出来的无数的理由,把连自己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强加给我自己。这种感情本来就不属于我的。

  光就我来说,某些方面有其正确的成份。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值得嫌恶的人。

  “何必跑呢,真没没子啊。太费劲,拖着两腿回去就行了呗。”

  “这样,令堂就会同情,你打算撒娇啊!”

  鹤川的解释总是这样,充满了对我的误解。然而,他一点也不使我讨厌,并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确是我的善意的翻译,把我的语言翻译成现今的语言,他是我难得的朋友。

  虽然京都没有遭到空袭,但我却看见了这样一个场面:有一回,奉工厂之命出差,一个职工手拿飞机部件的订货单前去大阪总厂时正好遇上空袭,他的肠子露了出来,被人用担架抬走了。

  --母亲来了,正在老师的房间里谈话。我和鹤川跪坐在初夏夕阳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声:“我们回来了!”

  老师把我一个人叫过屋里,当着母亲的面说了这孩子干得不错之类的话。我低下头来,几乎没有着母亲的脸一眼。我瞥见她穿着褪色的藏青棉布劳动裤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龌龊的手。

  老师告诉我们母子俩可以退出房间了。我们再三施了礼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书院朝南,面对中院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就是我的房间。剩下我们两人在这里的时候,母亲哭了。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我能够冷然处之。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学成之前,请您不要来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

  我用这种残酷的语言来迎接母亲,心里沾沾自喜。然而母亲却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感受,也没有任何抵触,实是令人心里恼很。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母亲超过门坎来到我的中间,那么连想像我都觉得太可怕了。

  母亲晒得黝黑的脸,镶嵌着一双细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唇像别的生物,红润光滑,嘴角露出一排乡下人的格外坚固的大牙齿。如果是城里的女人,这般年龄即使浓妆艳抹也不足为奇。母亲的脸似乎尽可能装得丑陋些,我敏感地看出并且憎恨她在什么地方像沉淀似地残存着一种肉感。

  从老师眼前退了下来,母亲尽情地痛哭了一场,然后用配给的人造纤维手巾揩了指敞开衣襟露出来的黑乎乎的胸脯。那手巾的质地像动物般地闪亮,被水濡湿,显得更光亮了。

  母亲从背囊里将大米掏出来,说:这是送给老师的。我默不作声。母亲取出了用旧灰色丝棉包了好几层的父亲的灵牌,放在我的书架上。

  “太感谢了,明儿老师会给念经的,你父亲也会高兴的啊。”

  “办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母亲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说那寺庙的权利早已转让给别人,仅有的田地也处理了,还清父亲所欠的全部医疗费用,今后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的伯父家,她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我没有可回的寺庙了!那荒凉的海角村庄也没有人迎接我了。

  这时,我脸上浮现出一种解放感,不知母亲是怎样理解的。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说:

  “唉,你没有别的寺庙了。你除了当这金阁寺的住持以外,没有别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师的欢喜,要成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这是妈妈活着的惟一指望啊!”

  我惊慌失措,回头看了看母亲。但是,心里害怕,没能正视她。

  储藏室已经昏黑。母亲将明凑近我的耳边,这位“慈母”的汗味儿就在我的四周飘逸。我还记得这时母亲笑了。遥远的授乳的记忆。

  浅黑色的乳房的回想这种心象,多么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腾。点燃的卑微的野火,仿佛有一种肉体的强制力似的东西,使我感到恐惧万分。母亲的鬈曲鬓发触到我的脸颊时,我看见一只蜻蜒落在黄昏笼罩的中院那长满青苔的洗手钟上,悠闲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这小圆形的水面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静均无声。这时候,鹿苑专简直成了无人的寺庙。

  我终于直视母亲了。她那滋润的唇边露出闪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结结巴巴了。

  “不过,我、我早晚、会、会被拉去当、当兵的,也许还会、还会、战死呢。”

  “傻孩子,连你这样给巴的人都得当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母亲,但是结结巴巴吐露出来的话,只是遁词罢了。

  “空袭,金阁也可能被烧毁啊。”

  “已经是这种形势了,京都决不会挨炸了,美国伦会客气的。”

  我没有回答。薄暮时分,寺庙中呈现一片海底的颜色。石头依然以一种激烈格斗的姿态在沉落。

  我默不作声,母亲不当一回事,站起身来望了望围着五销席宽的房间的板门,毫不客气地说:

  “还不开晚饭吗?”

  --事后回想起来,这次与母亲相会,在我的心灵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说这时候我发现母亲始终生活在与我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那么也是这时候,母亲的想法开始对我产生巨大的作用。

  母亲天生就同美丽的金阁无缘,她却拥有我所不知道的现实感觉。京都不会遭到空袭,尽管这是我的梦想,但也许会是真的。假使此后金阁不会遭到空袭的危险,目前我的生存就会失去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就会瓦解。

  另一方面,我憎恨母亲无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却把我俘虏了。父亲一言不发,也许他是在和母亲同样的野心的驱使下,才把我送到这寺庙里来的吧。田山道诠法师是个独身汉。如果法师本人是受前代法师的嘱托而继承鹿苑寺的话,那么只要我有心,也许就有可能被推定为法师的继承人。果真如此,金阁将属于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乱了。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负担,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阁遭受空袭。这种幻想被母亲直率的现实判断破坏以后,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来。过分的胡思乱想,结果闹得我后脖颈根上长出一个红肿的大疙瘩。

  我放任不管。不料这疙瘩竟扎下了根,以灼热的沉重的力量,从我的脖颈后面压迫着我,害得我经常不能安眠。这期间,我梦见了我脖颈上长了个纯金的光圈,椭圆形的光绕着我的后脑勺,并且愈发熠熠生辉。我一觉醒来,却原来不过是这充满恶意的肿物的隐痛。

  我终于发烧躺了下来。住持把我送到外科医生那里。身穿国民服、打上绑腿的外科医生给这肿物起了个简单的名称,叫做疖子。他连酒精也舍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术刀,消毒过后就动手术了--我呻吟了。我感到灼热的抑郁的世界在我的后脑勺裂开、凋萎、衰竭……

  战争结束了。在工厂里聆听停战诏书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思想的,正是金阁的事。

  一回到寺庙,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阁前,这是不足为奇的。观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阳光晒得热腾腾的,我那双质量低劣的运动鞋的胶底却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听罢停战诏书,要是在东京,也许就会有人跑到皇宫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许多人跑到没有谁在的皇宫前哭泣。这种时刻,许多神社佛阁都供人去哭泣。这一天,各处的寺庙都定会兴隆的,但金阁寺却偏偏没有人来。

  灼热的小石子上只落下我的孤影。应该说,金阁在那边,我在这边。自从我一睹这天的金阁,我就感到“我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

  由于战败的冲击,民族的悲哀,金阁显得更是超绝非凡。或者是佯装超绝非凡。迄今,金阁还是这样子,终于免遭空袭的洗劫,从今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无疑就是这些原因使金阁重新恢复了这样的表情,即“自古以来我就坐落在这里,未来也许仍然永远屹立在这里”。

  金阁内部陈旧的金箔依然如故。外墙被乱涂上一层护漆,抵挡着夏日的阳光。金阁像天盖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无声。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烧起的绿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荡的百宝架。适合于这百宝架尺寸的摆饰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炉,或无比庞大的虚无之类的东西。金阁突然把这些东西丧失殆尽,实质荡然无存,在那里不可思议地39构筑起空虚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阁不时显出的美中,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的美。

  它超脱我的心象,不!也超脱现实的世界,无缘于任何种类的容易的变化,金阁从未曾显示过这样坚固的美!它拒绝所有的意义,它的美从未曾显示过这样的辉煌。

  毫不夸张地说,正在观望的我,脚在颤抖,额头在渗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观看金阁以后回老家去了,觉得它的局部与整体犹如音乐般地照应交响。与之相比,现在我所听见的则是全然无声、全然静止。那里没有任何流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变化的东西。金阁像音乐的可怕的休止,也像响彻云霄的沉默,存在在那里,屹立在那里。

  “金阁同我断绝关系了。”我想,“这样一来,我和金阁共存在同一世界里的梦想崩溃了。另外,本来就毫无指望的事态--美在那边。而我却在这边的事态--开始了。只要这个世界还继续存在,这种事态就将不会改变……”

  对我来说,战败无非就是这种绝望的体验。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见8月15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们说所有的价值都崩溃了,可我心中却相反,主张“永远”觉醒、复苏并拥有其权利。这“永远”’说明金阁在那里是永恒的存在。

  这“永远”从天而降,紧贴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腹部上,把我们完全掩埋。这是令人诅咒的东西……是啊,停战这一天,我从层峦叠嶂那里响起的蝉声中也听见过这种诅咒似的“永远”。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闭在金色的墙上。

  这天晚上,就寝诵经之前,为了特地祷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阵亡者之灵,诵了很长的经。战争以来,佛门各宗都穿着简朴的圆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师穿上了收藏多年的红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脸,洗得十分干净,仿佛连皱纹的深处都洗净了。今天他的气色确实好极了,似乎感到心满意足。在闷热的夜晚,那衣服的惠李声清晰可闻,令人感到一阵凉爽。

  诵经完毕,寺庙的人全被唤到老师的居室,举行讲课。

  老师选择的参排课题,是无门关第14则《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也见于碧岩录里的第63则《南泉斩猫》和第64则《赵州头戴草鞋》两则,这是自古以来公认难解的参禅课题。

  话说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叫普愿样师的名僧,因山名的关系,世人亦称他为南泉和尚。

  一天,全专人员去割草时,发现这闲寂的山寺里出现了一只猫。

  众人出于好奇,追赶着这只小猫,并把它逮住了,于是,引起了东西两堂的争执。这是因为两堂都想把这只小猫放在自己的寝床上而引起争执。

  南泉和尚目睹这一精彩,立即抓住小猫的脖颈,把割草镰刀架在上面说:

  “众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斩掉。”

  众人没有回答,南泉和尚把小猫斩了,然后扔掉。

  日暮时分,高足赵州回来了,南泉和尚将事情原委讲述了一遍,并征询了赵州意见。

  赵州立即脱下脚上的草鞋,将它项在头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叹道:

  “唉,今天你在场的话,也许猫儿就得救啦。”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赵州头顶草鞋这段,听起来是难解的问题。

  但是,按老师的讲义,问题又不是那么难解。

  南来和尚斩猫,是斩断自我的迷妄,斩断妄念妄想的根源。通过无情的实践,把猫首新掉,以此寓意斩断一切矛盾、对立、自己和他人的争执。如果把这个叫做“杀人刀”,那赵州的作为就是“活人剑”。他将沾满泥泞的被人蔑视的草鞋项在头上,以这种无限的宽容实践了菩萨之道。

  老师做了这样的说明之后,丝毫没有触及日本战败的事就结束了讲课。我们心里纳闷。老师为什么在战败这一天特地选择了这个参排课题呢?我完全不明白。

  返回个人房间的时候,我在走廊上对鹤川提出了这个疑问。鹤川也摇了摇头说:

  “我也不明白啊。不经过僧堂生活是无法明白的呀。但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今晚讲义的精髓就在于战败的日子里丝毫不提及战败的事,而只是谈了斩猫的故事。”

  我绝不因为战败了而感到不幸。然而,老师那张心满意足的幸福似的脸,却使我放心不下。

  一爿寺庙,通常是仰仗对住持的尊敬之念,来维持寺庙的秩序的。过去一年里,尽管我承蒙老师的多方关照,但我对他却没有涌起过深切的敬爱之情。光是这样还好,可自母亲点燃野心之火以来,17岁的我有时竟以批判的目光来看待老师。

  老师是大公无私的。然而这使我很容易地联想到:假使我当上住持,我也能那样大公无私。我觉得老师的性格缺少禅僧独恃的幽默感。尽管乎时他那矮胖的躯体带有几分幽默。

  我听说老师极尽嫖色之能事。我想像着老师嫖乐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喘不安。女人被他的桃红色粘糕似的躯体紧紧拥抱,不知会作何感想?也许她会觉得这桃红色的柔软肉体一直连到世界的尽头,犹如被埋在肉的坟墓里。

  对于禅僧也有肉体这点,我感到不可思议。老师极嫖色之能事,可能是为了舍离肉体,轻蔑肉体吧。可是,这被轻蔑的肉体却能充分地吸取营养,腻腻润润,把老师的精神包裹起来,简直令人难以想像。这是像驯服的家畜那样温顺的、谦让的肉体。对于和尚的精神来说,这是像传妾一样的肉体……

  对于我来说,战败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很有必要谈一谈。

  那不是解放。绝不是解放。只不过是把不变的东西、永恒的东西溶进日常生活中的佛教式的时间复活罢了。

  从战败的翌日起,寺庙每日的功课又依然如故。起床。早课。早餐。杂务、斋座、晚餐、入浴、就寝……再加上老师严禁买黑市米,只得靠施主的捐赠,也许副司照顾到我们正处在发育身体的年龄,有时谎称是施主的捐献,买回来少量的黑市米。我们的粥碗沉底的只有少得可怜的几粒米饭。还经常出去采购甘薯。一日三餐,不仅早餐,连午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们总是处在饥饿的状态。

  鹤川让东京的家不时寄些甜食来。夜深人静时,他悄悄地来到我的枕边,我们一起吃了。深夜,天空时不时地划出几道闪电。

  我问鹤川你为什么不回到那样富裕的老家和那样慈爱的父母身边呢?

  “什么啊,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迟早也得继承父亲的寺庙。”

  鹤川似乎丝毫不为外界的事物所苦恼。他就像筷子盒里装着的成套筷子一样。我进一步追问。他说:也许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时代即将到来。这时,我想起停战后第三天,我上学的时候,就听见大家传说工厂的指导主官把满载一卡车的物资运到自己的私邱。士官还公然声称今后我要干黑市买卖了!

  我心想,这个胆大包天的、残酷的、目光敏锐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恶啊。他脚蹬半长统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战争中的死亡一样、又如朝霞一般的无秩序。他胸前飘忽着白围巾,背上背着偷来的物资,几乎把背都压弯了。夜间的风刮在他的脸颊上,他出发了。他将以惊人的速度走向毁灭吧。然而,在更远的地方,更轻快的地方,响起了无秩序的光芒四射的钟楼的钟……

  我和所有这一切都隔绝了。我没有钱,没有自由,也没有解放。

  但是,当我说出“新时代”的时候,好岁的我尽管还未能形成清晰的形状,但我已下定某种决心,则是千真万确的。

  我想:“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动来体验罪恶的话,那么我愿意尽可能深地沉浸在内心的罪恶中。”

  然而,我首先考虑的罪恶,仅仅是如何讨好老师,以便有朝一日掌管金闭,或者仅仅是在幻想中,把老师毒死,然后由我取而代之。

  我只是做着糊涂梦。我确认鹤川没有和我相同的野心以后,我甚至感到这项计划使我的良心得到了慰藉。

  “你对未来,难道没有任何不安和希望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可不是吗,即使有,又有什么用?”

  鹤川做了这样的回答,语调里没有流露丝毫的灰暗或自暴自弃的情绪。这时的闪电,映出他的脸庞上的惟一纤细的部分--细细的舒展的眉毛。看样子鹤川听任理发匠剃了眉毛的上下部分,于是,细细的眉毛便带有人工的纤细,眉梢的一部分还带着刚剃过的青色痕迹。

  我瞥了一眼那青色,顿觉不安起来。这少年同我这号人不同,他生命的纯洁的末端正在燃烧。燃烧之前,他的未来是被隐藏起来的。

  未来的灯芯浸泡在透明的冰凉的灯油里。倘使未来只留下纯洁和无垢的话,那么谁又有必要预见自己的纯洁和无垢呢?

  这天晚上,鹤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后,残暑的闷热使我难以成眠。还有一种抗拒自渎习惯的心情,夺走了我的睡眠。

  偶尔我也有过梦遗,但是没有实在的色欲的影像,譬如我梦见一只黑狗在黑暗的市街上奔跑,它张着火焰般的嘴在喘气。随着挂在它的脖颈上的铃铛不停地鸣响,我更加亢奋,铃裆声达到极度时,我便射精了。

  自渎的时候,我陷入了地狱式的幻想。有为子的乳房出现了。有为子的大胆出现了。而我却变成了一条无以类比的、渺小的、丑陋的虫。

  --我一蹴而起,从小书院的后面悄悄地走了出来。

  鹿苑寺的后面,从夕佳亭所在的地方再往东走,就是一座名叫不动山的山。这座覆盖着赤松的山,在松林间夹杂着丛生的小矮竹,其中有水晶花和杜鹃花等灌木。我十分熟悉这座山的路,就是摸黑登山也不至于被绊倒。登到山顶,就可以望及上京、中京、远方的茶山和大文字山。

  我登山了。在被惊动的鸟儿的振翅声中,我目不斜顾,一边躲闪树墩子,一边攀登。我感到这种什么也不思索的攀登,忽然治愈了我。到达山顶的时候,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拂着我的汗涔涔的躯体。

  眼前的眺望,使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京都解除了长期的灯火管制,全市是一望无垠的灯。战后,夜晚我一次也没有登过这座山,对我来说,这股光景几乎是一种奇迹。

  灯,成了一种立体物。散落在平面四处的灯,失去了远近的感觉,恍如一座净是灯火构成的透明的大建筑物,长出复杂的角,拓展其翼楼,耸然屹立在深夜里。这真正称得上是京城附。谁有皇宜的森林里缺少灯火,活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远处,闪电不时地从睿山一角划破了xu黑的夜间。

  “这是俗世。”我思付着,“战争结束了,在这灯下,人们被邪恶的思想所驱动。无数男女在灯下相互凝视着对方的脸,嗅到一股退将过来的死一般的行为的气味。刚觉得这无数的灯全是邪恶的灯,我的心就得到慰藉,但愿我心中的邪恶繁衍,无计其数地繁衍,发出闪光,并与眼前无计其数的灯-一保持照应!但愿包围着邪恶的我心中的黑暗,与包围着这无计其数的灯的夜是相等的!”

  参观金阁的游人逐渐增多。为对付通货膨胀,老师向市政府提出申请增加参观费,获得了批准。

  过去参观金阁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空军服或作业服或扎腿劳动服的游客。如今如今占领军来了,俗世的淫乱风俗蜂拥到了金阁的周围。另一方面,上供茶的习惯也恢复了,妇女们穿上收藏多年的华丽衣裳,登上金阁来了。映在她们眼帘里的我们、我们穿着僧衣的身影.同她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简直像是扮演着怪癖的僧侣的角色。就犹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旧习俗,是为了给前来参观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风俗一样……特别是美国兵们肆无忌惮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个不停。或者为拍纪念照,掏出少许钱来让我们租借给他们僧衣。有时候,鹤川和我被拉差,充当蹩脚的英语向导,以代替不会英语的导游,所以看见了这种情景。

  战后的第一冬来了。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开始下雪,直到星期六还下个不停。我在学校,中午放学回家,观赏雪中的金阁,这是最愉快的。

  午后仍是雪天。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我依然脚蹬长统胶靴,肩挎书包,沿着神路来到了镜湖池畔。孩提时我经常这样做。此时我也冲着天空,张开大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齿上,发出犹如碰在薄铝箔上的声音。雪在我温热的口腔里扩散开来,我感到雪融化在我的腔肌的表面。这时候,我想像究竟顶上的凤凰嘴,想像着那只金色的怪鸟的润腻而温热的嘴。

  雪,使我恢复了少年般的心情。何况即使过了年我也才18岁呢。

  就算我感到体内充满了少年般的跃动,这也会成为虚伪的吗?

  笼罩在雪中的金阁之美,是无与伦比的。这座像亭子式的建筑物,在雪中任凭风雪席卷进来,它那细长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肤挺立着。

  我在寻思:为什么雪不给巴?在被八角金盘的叶子阻挡的时候,雪也会结结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从毫无阻隔的天空纷扬而降的雪中,就忘却心灵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乐中,我的精神恢复了工整的旋律。

  事实上,多亏下了雪,立体的金阁才变成与世无争的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两岸红叶山上的枯枝几乎控不住雪花,那林子显得比往常更加光秃。远近的松树的积雪却蔚为壮观。池子里的冰面上积雪更多了。奇怪的是,个别地方却不积雪。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点,恍如大胆描绘的装饰画上的云。看起来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岛都与他子冰面上的雪联结起来,繁茂生长在其间的小松树,像偶然从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来似的。

  无人居住的金阁,除了究竟顶和潮音洞的两层屋顶加上漱清殿的小屋顶这三层屋顶呈现了轮廓分明的白色部分之外,昏暗而复杂的木质结构在雪中显出了黝黝的黑色。这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泽的艳丽,也使我不由得想窥视一下金闻里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们观赏南画的山中楼阁之类的景物时,也会抽冷子把脸凑近画面窥视一下里面是不是有人居住一样。然而即使凑近过去,我的脸也只能碰在画着白雪的冰冷的经绢上,不可能有比这更深的接近。

  今天,究竟顶的门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开着。仰望究竟项,我的心看到了飘落的雪花在它的空荡荡的小空间里纷扬飞舞,不久落在壁面的陈旧而生锈的金箔上,停止了呼吸,乃至凝结成小巧玲球的颗颗金色的露珠子。

  翌日,星期天的早晨,老导游来喊我了。

  原来是开馆前的时候,外国兵就来参观了。老导游用手势比划着让他们稍候,便来招唤“通晓英语”的我。说来也奇怪,我的英语居然比鹤川说得流畅,而且说起英语来,我也不结巴了。

  正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一个酩酊大醉的美国兵手扶正门的柱子,俯视着我,轻蔑似地笑了。

  雪过天晴,前院耀眼在目。那青年油光满面,肌肉结实,他背向这耀目的光景,冲着我的脸,将他呼出的带着威士忌酒味的白阿气吹了过来。虽然这与往常一样,可是我想像着我在这种身量不同的人中间波动着的感情,也就揣惴不安了。

  由于我决意不做任何反抗,虽然是在开馆前,我还是说可以作为特殊导游,就向他索要入场券费和导游费。出乎意外,这个彪形醉汉党乖乖地付给了。然后他望了望吉普车的车厢,说了六‘出来吧’”

  之类的话。

  雪光的反射令人眩目,黑暗的车厢里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见车篷的采亮光线中,仿佛有个白色的东西在动。好像是兔子在动。

  一只蹬着瘦长的高跟鞋的脚,伸到吉普车的踏板上。这么寒冷,竟不穿袜子,我惊愕万状。一眼就可以辨出这女人是以外国兵为对象的娼妇,她身穿殷红的大衣,脚趾甲、手指甲都染上了同样殷红的指甲油;大衣下摆松开时,露出了肮脏的毛巾睡衣。这女人也酩酊大醉,眼目发呆。那男人倒是穿着一身笔挺的军服。看样子,女子是刚起床,抓去大衣被在睡衣上,围上围巾就出门来了。

  女人承受着雪光反射的脸,显得格外苍白。她的肌肤几乎没有四色,口红的绯红色无机地浮现出来。女人一下车,就打了个喷嚏,细小的鼻梁上涌起了许多小皱纹。她用疲惫的醉眼膘了一下远方,旋即又沉入混浊的无底深渊。接着,她呼唤男人的名字,将杰克的发音叫做夹--克了。

  “夹--克,兹。科尔德!兹。科尔德!”

  女人的声音哀哀切切地在雪地上旋荡。男人没有作答。

  对于干这种行当的女人,我是头一回感到她的美。并不是因为她像有为子。她仿佛是一幅经过逐一推敲吟咏而描绘出来的肖像,刻意画得不像有为子。这是怎么回事?它是抗拒有为子的记忆而形成的影像,带有一种反抗式的新鲜的美。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带有一种媚态,这种媚态是对于我有生以来最初感受的美所产生的一种滞后的官能的反抗。

  谁有一点这女人是与有为子相同的,那就是她对没有穿僧衣而穿脏工作服和长统联靴的我,连瞧也不瞧一眼。

  这天清早,全寺庙总动员,好不容易才用雪耙清理出一条让参观者步行的路来。我们辟出这条路,倘使人数不多,排成一列还是可以将就通行的,旅游团来就不好办了。我先于美国兵和女人走在这条路上。

  美国兵来到池畔,视野开阔了,他张开两臂喊了几句什么,于是扬起了一阵欢笑声。他粗野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皱着眉头,又说一声:

  “噢!夹--克。兹。科尔德!”

  美国兵看到了常绿树上被积雪压弯了的叶子后面清晰可见的红果实,便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是常绿树。也许他是个与他那彪形躯体不相称的抒情诗人,但他的明亮眼睛却露出了几分残酷。在《鹅妈妈》这首外国童谣里,把黑眼睛唱成坏心眼,而且是残酷的。大概人托异国的东西来梦想其残酷性是一种惯例吧。

  我按照常规引领他们参观了金阁。泥醉的美国兵摇晃了一下,把鞋脱了下来,东一只西一只地扔在地上。我用冻僵了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份需要在这种场合朗读的英文说明书来。可美国兵从旁边伸手把它抢了过去,怪声地读了起来。我的导游就成为不必要了。

  我凭依在法水院的栏杆上,眺望闪烁着强光的池子。金阁中从未被照耀得这样明亮,甚至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我没有留意,正向漱清殿走去的一男一女竟发生了口角。争吵越来越激烈,可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女人也用强硬的语言回敬了他,但不知她是说英语还是日语。两人边争吵边走,早已把我的存在忘却了,又折回法水院来了。

  女人冲着探出头来骂人的美国兵的脸,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然后她调头拔腿就跑,脚蹬高跟鞋沿着神路向人口处跑去了。

  我摸不着头脑,也从金阁走了下来,在池畔追上女人的时候,腿长的美国兵已经捷足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鲜红的大衣的前襟。

  美国兵揪住女人,朝我曾了一眼,然后,轻轻地松开了揪住女人鲜红前襟的手。这只松开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寻常。女人被撂倒,四脚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鲜红的大衣下摆掀开了,肌肤白皙的大腿摊在雪地上。

  女人无意爬起来。她从低处直勾勾地瞪着顶天大汉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准备将这女人扶起来。

  “嘿!”美国兵叫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去。他用岔开双腿站稳脚跟的姿势,呈现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并且一改常态,用温柔而圆润的声音说:

  “踩呀!喂,踩踩试试呀!”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他那双蓝眼睛从高生命令我。他的宽阔的肩膀后面,罩上雪花的金阁灿烂辉煌,洗过似的冬季的蓝天,充满了潮湿的空气。他的蓝眼睛没有露有一丝残酷。这瞬间我为什么竟感到人世间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后脖颈,硬让我站了起来。但是,他命令的声调还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优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难以抗拒,就抬起了蹬着长统胶靴的脚。美国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脚落了下去,踩在春泥般柔软的物体上。原来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闭上眼睛,发出了呻吟。

  “再踩,再使劲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跌时,第一次跌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觉,竟变成了一种勃发的喜悦。我想,这是女人的腹部。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体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弹力做出了反应。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行了。”美国兵明确地说。

  于是,他很有礼貌地把女人抱了起来,拂去了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后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扶着女人先走开了。直到最后,女人才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

  走到吉普车旁,美国兵让女人先上车,然后挂着一副威严的阵胜,冲着我说了声谢谢。他还要给我钱,我拒绝收下。他又从车座上取出了两条美国香烟,塞在我的手里。

  我站在正门南的雪光的反射中,脸颊在发烧。吉普车扬起了一阵烟雪,慢慢地摇晃着远去了。看不见吉普车了,我的肉体却亢奋起来。

  亢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时,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他善的喜悦的企念。我想,喜欢抽烟的老师会多么高兴地接受这份礼物啊!个中原委,他什么也不知道。

  所有这一切统统没有必要坦白出来。我只不过是受命于人,被迫为之而已。假使反抗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遭到什么灾难呢。

  我向大书院老师的房间走去。擅长于这种事的副司正在给老师剃头。我就在洒满晨光的廊道上等候着。

  在庭院的陆舟松映衬下,积雪更是耀眼生辉,简直像是一张折叠的崭新的风帆。

  剃头的时候,老师闭上眼睛,双手捧着一张纸承接飘落下来的头发。随着剃刀的移送,他的头的动物性的崭新轮廓就清晰地显露出来了。剃毕,副司用热毛巾裹着老师的头,良久才把毛巾揭开。毛巾下面露出的脑袋像是刚生下的、温乎乎的,又像是刚煮出来的东西。

  我好不容易才申明了来意,叩头呈上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

  “哦,你辛苦了。”老师说了这么一句,他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仅此而已。老师漫不经心地就手将两条香烟随便摞在堆满各种文件和信件的桌面上。

  副司给老师擦肩膀,老师又把眼睛合上。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满的情绪燃遍了我的全身。自己所干的不可理解的罪恶行为,得到了意味着奖励的香烟,不了解原委就把香烟接受下来的老师……这一系列的关系,理应还有更富戏剧性的、更激烈的东西。老师对此却毫无察觉。这事便成为促使我轻蔑老师的又一个重要的原因。

  然而,我正要退下的当儿,老师又把我叫住了,因为恰巧这时候他正想给我施加恩惠。

  “我想让你……”老师说,“毕业后就上大谷大学。令等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惦挂着你的,你一定要加倍努力学习,以优秀的成绩进入大学。”

  一转眼间,这一消息从副司的嘴里传遍了整个寺庙。因为老师许下诺言让我上大学深造,这是受到格外器重的证据。据说从前有些弟子为了争取上大学,甚至必须百夜到住持房间给他擦肩搓背,才能如愿以偿。诸如此类的事堆积如山。决定依靠家里提供费用上大谷大学的鹤川,拍了拍我的肩膀,为我高兴。而另一个得不到老师任何关照的师弟,竟因此而不同我交往了。

  

  第四章

  不久,1947年春上,我进了大谷大学的预科。这时,表面上我似乎是在老师不渝的宠爱和同事的羡慕之下意气风发地入学的,其实并非如此。关于这欢升学,有件事情回想起来也觉可根。

  老师答应让我升大学一周后,一个下雪的早晨,我刚从学校回来,那个没有得到关照升大学的师弟,带着非常高兴的表情望着我。这之前,这小子是不搭理我的。

  不论是寺庙男仆的态度,还是副司的态度都有些异乎平常,但是,表面上他们却佯装与平常一样。这些我都看出来了。

  这天晚上,我到鹤川的卧室里,告诉他寺庙的人的态度有些蹊跷。起初鹤川也和我一样做出纳闷的样子。片刻,不会伪装情感的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是从那小子,”鹤川;说出了另一个师兄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小子那里听来的。他上学去了,也不知道……反正你不在寺庙内,据说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情。”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追问下去。鹤川让我发誓要严守秘密,然后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才和盘托出。

  据说,那天下午,一个身穿绯红色大衣、专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娼妇造访寺庙,要求会见住持。副司代表住持来到了正门。女人斥署副司,说无论如何也要面见住持。凑巧这时老师从廊道上走过来,看见女人的身影,就来到了正门。据女人说,约莫一周前的一个雪后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国兵一起前来参观金阁,被美国兵推倒在地,庙里的小和尚为讨好美国兵,用脚践踏她的腹部。当晚她就流产了。所以要求赔偿。假使不赔,她就向社会公开投诉鹿苑寺的不道德行为。

  老师沉默不言,付过钱后就将她打发走了。老师明知当天向导游正是我,不是别人,可他却由于无人目击我的不道德行为,就决定不让我知道这件事。老师采取不予置理的态度。

  可是,寺庙的人从副司那里一听说这件事,都认定是我手的。离川握住了我的手,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视着我,他的少年般的纯真的声音搏击着我。

  “你真的干了这种事啦?”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刨根问底似的质问迫使我这样做的。

  鹤川为什么要质问我这件事呢?是出于友情吗?他知道不知道这样质问我,就会抛弃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职责?他知道不知道他的这种质问,在我心灵深处背叛了我?

  我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了。鹤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鹤川忠于他的职责,他就不应该对我刨根问底,而应该不闻不问,如实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译成明亮的感情。那时候,虚假将会变成真实,而真实的就将会变成虚假。如果鹤川能发挥他那种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间质朴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那么,我或许会结结巴巴地忏悔所有这一切。然而在这节骨眼上,他偏偏没有这样做。于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获得了力量……

  我暧昧地笑了。这是一个没有暖气的寺庙的深夜。膝盖冷飕飕的。几根古老的粗柱子耸立在那里,把窃窃私语的我们包围住了。

  我颤栗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缘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谎,这份乐趣也足以使裹着睡衣的我的膝盖发抖了。

  “我什么也没有干。”

  “是吗?那就是女人说谎哩?他妈的,这件事连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义感渐渐高涨起来,甚至慷慨激昂地说,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师解释清楚。这时我心中忽地浮现出老师那个刚剃过的、活像刚煮出来的萝卜一样的脑袋,然后浮现他那副无抵抗的桃红色的脸颊。

  不知何故,我对这种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厌恶。在鹤川表露正义感之前我必须亲手把它全部埋在土里。

  “不过,老师会相信是我干的吗?”

  “这个嘛……”鹤川顿时穷于思考。

  “不管别人背后怎样议论,老师一直保持沉默,独自推敲,我觉得是可以放心的。”

  于是,我做了说明,让他明白他的解释反而只能加深大家对我的猜疑。我说,只要老师知道我是无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问了。

  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露出了几分喜悦。喜悦逐渐牢固地扎下了根。这是“没有目击者、没有见证人”的喜悦……

  我并不相信只有老师认为我是无辜的。毋宁说正相反。老师置所有的一切不闻不问,反而证实我的这种推测是对的。

  说不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两条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的时候,早已着穿了呢?他之所以不问,也许只是为了从远处忍耐地等待着我自觉的忏悔吧。不仅如此。也许还以升大学为诱饵,换取了我的仔海,假如我不忏悔,就不让我升学,以惩罚我不老实;假如仔海,就盘查悔改的效验,尔后施以格外的恩典,允许我升大学。而且,更大典圈套是老师命令副司不告诉我这件事。倘使我真是无辜,那么我可以无所感觉,无所知晓地度日子。另一方面,倘使我犯了罪,并且多少还有点智慧,那么我可以完全模仿无辜,度过纯洁的沉默的日子。就是说,反过没有必要忏悔的日子。不!模仿也是好的。这是最妥善的办法。

  这是证明我心地纯洁的惟一的道路。老师就是这样暗示了这一点。他让我落入这个圈套……一想到这里,我便义愤填膺。

  当然,我并非没有辩解的余地。如果我不践踏那个女人,外国兵也许会掏出手枪来威胁我的性命。不能反抗占领军,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胁的情况下干出来的。

  但是,那透过我的长统胶靴所感觉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弹力、那呻吟、那像被压碎的肉泥绽开的花儿,给我一种感觉,一种诱惑曲感觉。那时候,女人的内心贯通在我内心的,是一种隐微的闪电般的东西……我不能说这些东西都是被强迫去体味的。至今我也没有忘却甜美的那一瞬间。

  老师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此后一年,我成为被逮住的笼中鸟。笼子不断地映入我的眼帘。

  我打定主意决不忏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静。

  说来世奇怪,当时我并不认为那是犯罪的行为,因为在我的记忆里踩踏女人的行为渐渐生出了光辉。不仅是因为我知道结果女人流产了。那种行为恍如金沙似地沉淀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放肘出刺眼的光芒。罪恶的光芒。不错,纵令是细小的罪恶,但罪恶的意识是明确的。不觉间我具备了这种意识。它就像勋章那样挂在我的心底里。

  作为实际问题,直到参加大谷大学考试以前的这段时间,我降了一味揣摩老师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无策。老师一次也不曾推翻过让我升学的口头保证,但是,他也不曾催促过我做好考试的准备。

  不论哪层意思,我多么盼望老师的一句话啊。可是老师却故意刁难,保持沉默,仿佛让我接受长时间的拷问。我也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出于反抗,总之再也无法就升学问题探询老师的意向。过去我和普通人一样,对老师怀有敬意,如今却用批判的目光凝视着他,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只庞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见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几次试图把脸扭过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盘踞在那里。

  时值晚秋,老师准备应邀参加一个老施主的葬礼,这主人距此地约需两个多小时火车的路程,所以老师头天晚上就宣布他早晨五点半出发。副司陪同前往。我们也为了赶得上老师的出门时间,必须四点起床,做好清扫工作以及备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师的这段时间,我们起床后就上早课,诵读经文。

  昏暗而寒冷的寺厨那边,不断地响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声。寺庙的人都在忙于盥说。后院的公鸡的啼鸣清彻而响亮,划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东方吐白了。我们合拢僧衣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坛前。

  在黎明前的冷空气中,这间不曾睡过人的宽敞的和式房间,有着一种不可抵御似的寒冷之感。烛台上的火焰摇摇曳曳。我们三拜之后,站着叩头,和着征声跪坐叩头,如此反复三次。

  早课诵经时,在集体诵经的男声中,我经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机。

  一天中以早课的诵经声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仿佛是从声带中迸发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虽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声音也同样可以把男人的污秽撒向四方,这时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气。

  我们还没有用完早餐,老师出发的时间到了。按寺庙的规矩,老师出门,寺庙众憎都要在正门前列队欢送。

  天还没有发白。上空布满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门前的这段石台阶,白晃晃地向前延伸c四处都落上了巨大的泡树、梅树、松树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里,占据着整个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晓的冷空气从我的胳膊肘渗透了进来。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无言中进行。我们默默地低下头来,老师几乎没有反应。只听见老师和副司走在台阶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屣声,越走距我越远。我们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背影。这是禅家的礼节。

  他们走远了,我们看见的并不是他们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袜子。有时我以为已经看不见了,但那是树影遮挡住了。不一会儿,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袜子又出现在影子的远方,脚步声的回响却反而更高了。

  我们凝眸目送着他们。一直目送到他们两人走出山门全然看不见踪影了。对于目送者来说,这段时间是相当漫长的。

  那时候,我心中产生了一股异样的冲动。犹如重要的话要脱口而出却被给巴所阻碍时一样,这股冲动就在我的喉咙里燃烧。我渴望解放。过去母亲暗示过的让我继承住持之职的希望是愚蠢的。这时候我连升大学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从对我无言的支配。无言的压迫中逃脱出来。

  那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气!二十年来我缄口不言地生活过来,我懂得坦白的价值。难道说我过分了吗?我对抗老师的无言而坚持不坦白,或许是为了试一试“行恶可能吗”。如果我坚持到最后也不忏悔,行恶就已经成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恶。

  然而,我看到老师的洁白的下摆和洁白的布浓于在小树林的阴影中若隐若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远去的时候,我的喉咙里燃烧着的力量,几乎变成难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来。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声陈述那雪天发生的事。决不是对老师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对我来说,老师的力量似是一种强有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来,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恶也就瓦解,这种思绪制止了我,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拽住我的后背。此时老和尚的身影已钻出了山门,在蒙蒙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顿时大家获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进了正门里。我正在发呆,离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苏醒了。这瘦骨嶙峋的丑陋的肩膀又恢复了自豪。

  尽管有这样的经历,但结果如上所述,我还是进了大各大学。不需要忏海。此后过了数日,老师把我和鹤川唤去,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应该开始准备考试了,为照顾备考,免去你们干杂务吧。

  我就这样升了大学。但是,不等于说一切都因此而了结。老师这种态度,依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即使是继承人的问题,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完全摸不着头脑。

  大谷大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触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对自由选择的思想感到亲近的地方,这里成了我人生转折的所在。

  这所大学创始于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宽文五年,将筑紫观音寺的大学家迁到京都的积壳邻内,这就是这所大学的前身。从此以后,这里很长时间就成为大谷派本愿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时,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给寺庙捐献了钱财,选定格北乌丸头地方兴建了校舍。占地一万二千七百坪□,作为大学并不算大,但它却不仅成为大谷派,而且成为各宗各派的青年来学习研修佛教哲学基础知识的据点。

  □坪:土地的面积单位。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

  古老的砖门把电车道和大学体育场相隔,面对着西边天空下的层层叠叠的比睿山。一进砖门就是一条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楼门前的停车处。主楼是一座古老的沉郁的二层红砖房子。正门的门楼顶上,屹立着青铜的城楼,说它是钟楼又看不见钟,说它是时钟台,又没有时钟。于是这座城楼在纤细的避雷针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蓝的天空裁剪了下来。

  正门旁边,植有一株老菩提树,庄严的繁枝茂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青铜色。校舍从主楼起,不断扩建,毫无规则地联在一起,不过,大多是陈旧的木质结构平房。这所学校是禁止穿鞋进屋的,一栋房与一栋房之间是由刚破损的竹苇铺成的无尽头的走廊联结起来的。校方像临时想起来似的,只修补了竹苇破损的部分。从这栋房走到那栋房,脚板仿佛是踩在从最新的木色到陈旧的木色的、各种浓淡有致的镶嵌工艺品上似的。

  我像任何学校的新生一样,每天都是带着新鲜的心情上学,但内心总涌上一股漫无边际的思绪。我熟悉的,只有鹤川一人,谈得投机的,也只有鹤川一人。连鹤川本人似乎也感到这样下去,我们就会失去难得来到这个新世界的意义。几天后,休息的时间,我们两人特意分开,各自试图开拓新的朋友。然而,结巴的我却连这种勇气也没有,因此随着鹤川的朋友不断增加,我就愈发变得孤独了。

  大学预科一年所修的课程有修身、国语、汉文、华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体操等十个课目。逻辑课从开始就使我感到苦恼。有一天,上完这节课,午休时我带着两三个问题,试图求教于一个我所期待的同学。

  这同学经常离群,独自在后院花坛旁吃盒饭。这种习惯仿佛是一种仪式,其难看的食相也是相当孤僻的,所以谁也不接近他。他也不与同学交谈,仿佛在拒绝友谊。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显的特征就是那双严重的X型的腿,走路实在艰难。总是像在泥泞中行走,一只脚好不容易从泥泞中拨出,另一只脚又深深地陷了进去。每迈一步,全身跃动,他的行走就是一种夸张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态。

  入学当初,我就注意柏木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他的残废使我放心了。他的X型的腿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对我所处的条件的共鸣。

  在后院丛生着三叶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饭打开了。空手道俱乐部和乒乓俱乐部的玻璃窗几乎全部破落了,这些荒废的房屋就是面对着这个后院的。后院里植有五六株挺拔的青松,还有空荡荡的小木架温室。木架温室涂抹的绿色油漆已经剥落、起毛,犹如桔假花打卷了。旁边置有两三层的盆景架、瓦砾堆,还有栽着风信子和樱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叶草地上是十分惬意的。三叶草的柔和的叶子吸收着阳光,那细小的影子撒满一地,看起来这一带恍如从地面轻轻漂起。柏木坐着与走路时不同,和其他的同学别无二致。不仅如此,他那苍白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可怕的美。肉体上的残废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样,具有无敌的美。残废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于被人观看,顿于被人观看的存在。他被穷追,就以存在本身来回观观看者。最后是观看着胜利了。正在吃盒饭的柏木垂下眼帘,我感觉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围的世界。

  在阳光下,他感到自足。这个印象打动了我。从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春光和花丛中,他没有我所感受到的羞耻和虚空。他所强调的影子,实际上就是存在着的影子本身。毫无疑问,阳光是不能渗进他那坚硬的肌肤的。

  盒饭尽管难吃,他还是专心地吃。他的盒饭质量低,可是也不低于我早餐时自备的盒饭。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摄取不到营养的。

  我拿着笔记本和盒饭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笼罩着柏木的盒饭,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帘耷拉下来,继续他那单调的咀嚼,如同蚕儿嚼食桑叶一样。

  “对、对不起,刚、刚才听课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请教一下。’哦用标准语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想,既然上了大学,就应该讲标准语了。

  “你说什么呀?结结巴巴的,我听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潮。他舔着筷子尖,一股作气地继续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来和我搭话,我全明白了。你姓沟口吧。残疾人之间可以交个朋友嘛。不过,比起我来,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严重了吧?你过分地重视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过分地重视自己的口吃吧。”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临济宗的禅家子弟时,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现了他这个禅僧的作态。尽管如此,也不能否定这时他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结巴!结巴!”柏木冲着不能连续说上两句话的我,饶有兴味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放心地结巴的对象了,对阳?人大概都是这样去寻求伙伴的。这些姑且不说,你还是童男子吗?”

  我连笑也没有笑,点了点头。柏木提问的方式活像个医生,使我感到为了自己也不能撒谎。

  “是嘛。你还是个童男子,可一点也不是个美丽的重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欢迎,也没有嫖女人的勇气。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为了要在童贞者中间找个朋友而同我交往,那就特错大错了。我为什么抛弃童贞,让我来告诉你吧。”

  柏水没等我回答就说开了。

  我是三宫市近郊的弹寺弟子,天生一双X型的腿……瞧,我就这样开始了自白,也许你以为我是个不择对象就随便讲自己遭遇的可怜的病人,可我不是对谁都说这番话的。我本人也觉得这是很难为情的,从一开始就选择你作为我倾吐衷肠的对象。因为我总觉得我的经历对你最有价值,假使你按照我经历过的道路走,也许是最好的途径。

  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这样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这样嗅出他的同伙的。

  不错,我自愧于自己存在的条件。我觉得同这种条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种失败。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双亲本应在我幼时给我施以矫正手术。如今已晚了。但我对双亲是不关心的,也就懒得去埋怨他们了。

  我确信我绝对不会博得女子的爱。也许你知道了,这种确信比人们所想像的更安乐、更平和。不同自己的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和这种确信不一定没有矛盾。为什么呢?因为假如我相信以我这样的状态而能够博得女人的爱,那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我已同自己的存在条件和解了。我知道正确判断的勇气与同这种判断做斗争的勇气是很容易互相适应的。尽管我存在,但总觉得是在斗争。

  这样一个我,当然不会像朋友们那样留心被烟花女破坏了重贞。

  这是因为烟花女并非为了爱客才接客。无论是老人、乞丐、独眼还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连麻风病人她们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许会安于这种平等性,买个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这样一个我,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认为,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冒渎。假使忽视甚至无视我的X型腿这一条件,那么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就是说,我也被你如今所抱有的恐惧所俘虏了。为了全面承认我的条件,我当然需要数倍于普通人的更多的筹划。

  我觉得人生也必须如此。

  只要世界或我们的任何一方发生变化,将我们和世界置于对立状态的可怕的不满,就应该可以消除。但是,我憎恨幻想变化的梦想,我讨厌非同寻常的梦想。然而钻“假如世界变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变化,世界也就不存在”这种理论式的牛角尖所获得的确信,反而会似是一种和解、一种融洽。因为实事求是的我不会被人爱的这种思考,与世界是不能共存的。于是,残疾人最后落入的陷讲,不是消除对立状态,而是以全面承认对立状态的形式出现。这样,残疾就是不治之症了……

  这时,我处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这种语言),在我的境遇中发生了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儿,其美貌闻名遐迩,是神户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爱慕之情。我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亏我的不幸,使我擅长于洞察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出于怪癖才这样做,我不能简单地在同情中寻找她的爱的动机。因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会只是出于同情才爱我的。根据我的猜测,她爱的原因是出于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无比的艳美对于女人的价值,所以她无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爱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与求爱着的自负放在同一天平上。没有什么比所谓良缘使她感到更厌恶的了。她终于洁迹地拒绝爱情上的所有平衡(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惯例的。也许你会笑我,不过我冲着这个女子回答说:“我不爱你。”除此以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回答吗?这个回答是诚实的,毫无夸耀的意思。面对着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觉得奇货可居而回答说“我也爱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剧了吧。一个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采取高明的方法来回送别人错误地把自己看成悲剧的。因为他知道,倘使让别人看成悲剧,那么人家就不能放心地与自己交往了。要不让别人把自己看得很凄惨,首先就要为别人的灵魂着想,这是至关重要的。因此,我才敢干脆地说:“我不爱你!”

  女子并不畏缩。她说我的回答是撒谎。尔后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试图说服我,而又不伤害我的自尊心。对她来说,竟有男人不爱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倘使有这种男人,也是他在欺骗他自己。于是,她对我做了一番大胆的精细分析,终于认定我实际上早就爱上了她。她很聪明。假定她真的爱我,那么她就是爱上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对象。她计算过,倘使把我的并不美的脸蛋说成是美,就会让我生气;倘使把我的X型的腿说成是美,就会使我恼火;倘使她爱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我的内在美,就会引起我更大的愤怒。因此,她只是继续说她“爱着”我,并且通过对我内心所做的分析,找出了与之相应的感情来。

  对于这种不合理性,我是无法接受的。事实上,我的欲望愈发强烈了。但这种欲望并不是希望她与我结合。假使她不爱别人而只爱我,那么就必须有将我从别人区别开来的个别因素。这不是别的,正是我生就的一双X型的腿。尽管她嘴里没说出来,但她是爱着我的X型的腿的。这种爱在我的思考里是不可能的。如果说,我的个别性不是X型的腿,而是其他,也许爱是可能的。然而,倘使我承认X型的腿以外的我的个别性和我的存在理由,那么,我就得补充地承认这种东西。相应也得相互补充地承认他人的存在理由,进而承认被包围在世界之中的自己。爱是不可能的。她以为她是爱着我,这也是一种错觉,我是不可能爱她的。因此,我反复地说:“我不爱你。”

  奇怪的是,我越说:“我不爱你”,她就越发深深地沉溺在爱我的错觉中。于是,一天晚上,她终于大胆地委身在我的面前。她的身体实在美到了极点。但是,我却是个没有性功能的人。

  这样的大失败,将所有问题都简单地解决了。她好不容易证实了我并“不爱”她。她离开了我。

  我感到羞耻。但比起羞于X型的腿来,任何羞耻都不足挂齿了。

  令我狼狈的,是另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没有性功能的原因。那种场合我一想到自己的X型的胆即将接触到她的美丽的趋时,我就变得没有性功能了。这一发现,使我确信我决不会被人爱而拥有的平安感从内部世界完全崩溃了。

  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尽管我产生了一种不严肃的喜悦,企图通过欲望或这种欲望的完成,来证实爱的不可能,可是,肉体却背叛了它,肉体扮演了我企图以精神来做的事情。我遇到矛盾了。如果说不怕庸俗的表现,那么我就可以以不会被人爱的确信,来梦见爱,在最后阶段我把欲望作为爱的替代而安心了。可是,我完全明白,欲望本身要求我忘却我的存在的条件,要求我放弃我的爱的惟一难关--即不会被人爱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由于我相信欲望这种东西是更加明晰的东西,所以我并不认为它有必要梦见自己,哪怕是一星半点。

  从这时候起,我关心肉体忽然有甚于关心精神。但是,自己不能化身为纯粹的欲望,只是梦幻而已。仿佛成了一阵风,成了从对面也看不见的存在,而从这面则看到一切,并轻而易举地靠近对象,全身抚爱对象,最终悄然潜入其内部……当肉体觉醒的时候,你可能会想像到一种具有一定质量的、不透明的、坚定的“东西”在觉醒。不过,我并不是这样。一个肉体、一个欲望的完成,就是我成了透明的。

  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成了风。

  但是,X型的腿会突然出来制止我。只有这双腿决不会变成透明的。与其说它是腿,莫如说是一种顽固的精神。它作为比肉体更为坚定的“东西”而在那里存在着。

  人们也许会认为不借助镜子就看不见自己,残疾人总是被迫在鼻子尖上挂着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昼夜都映现着我的全身。不可能忘却。因此,对于我来说,人世间所说的不安,看起来类似儿戏,这是没有法子的。我没有不安。我就是这样存在着,如同太阳、地球。美丽的鸟儿和丑陋的鳄鱼一样地存在着。这是千真万确的。世界宛如一座墓碑,屹立不动。

  我没有任何不安,没有任何门路,我从这里开始了独创的生活方式。我为什么而活着?这种问题会使人感到不安,甚至想要自杀。我算不了什么。X型的腿是我生的条件、生的理由。生的目的和生的理想……这就是生的本身。光存在这一点,对我就足够了。本来所谓存在的不安,难道不正是由自己没有充分地存在这种过分的不清而产生的吗?

  在自己的村子里,我注意到了一个孀居的老妇人。有人说她六十岁,也有人说她六十多岁。她亡夫忌辰那天,我代表父亲前去诵经,佛前只有老寡妇和我,并无一个亲戚。时值夏季,诵毕,她在另一房间招待我喝茶,我请求她让我洗个澡。老妇人替我冲洗了赤裸的背。

  她像怜恤似地出神望着我的腿,我内心便生起了一种企图。

  折回方才的房间后,我一边揩试身体,一边板着面孔开始说道:

  我出世时,佛祖托梦于我母亲,并告诉她这孩子成人后,如果有女人衷心崇拜他的脚,她就定能极乐往生了。虔诚的寡妇手捻念珠,定睛望着我眼睛在听我的讲述。我信口念经,然后将挂着念珠的手合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尸似地赤裸着身体仰躺了下来。我会上双眼,嘴里依然念念有词。

  可以想像我是怎样强忍住笑的。我心里洋溢着笑。我丝毫也没有幻想我自己。我知道,老寡妇一边念经,一边一个劲地膜拜我的脚。

  我只顾思考着自己这双被地膜拜的脚,心里觉得几乎被这几分滑稽所窒息。X型的腿、X型的腿,我只思想着它,脑子里只充塞着它。它是奇形怪状的。它是处在极其丑陋的状况。它是荒谬的丑剧。事实上,连连叩头的老寡妇的散发,触及了我的脚心,那几分痒劲愈发使我感到滑稽可笑了。

  以前,从接触到那双美丽的腿而成为没有性功能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自己对欲望产生了一种误解。为什么呢?因为这时候,处在这种丑恶的膜拜的最高潮,我察觉自己很亢奋。在对自己没有丝毫幻想的情况下!在这种最不可宽恕的状态下!

  我站起身来,冷不防地把老寡妇撞倒了。实是令人不可思议。老寡妇似乎无暇思及惊愕了。被撞倒以后,她依然平静地闭上双目在继续念经。

  实在太奇怪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老寡妇所念的经,就是大悲心阳罗尼的一节。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罗□。佛罗舍利。罚沙罚□。

  佛罗舍耶。

  正如你所知道的,根据“解释”,它的意思是这样的:“请来供奉。请来供奉。毁灭贪婪、怒恨、牢骚三毒,保持无垢的清净的神体。”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闭着双目欢迎我的六十开外的女人,地挂着一张没有化妆的、被太阳晒得过黑的脸。我的亢奋一点都没有消失。于是,丑恶剧发展到了高峰,我不知不觉地接受了诱惑……

  但是,在文学上恐怕不能使用“不知不觉”的字眼吧。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清晰地看到了地狱的特色布满每个角落,而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妇那张皱巴巴的脸,既不美也不神圣。但是,在我心中没有梦幻任何事物的状态下,她的丑陋和老朽仿佛给了我不断的确实证据。谁敢说在没有一点梦幻的情况下,观看任何一个美女的容貌,它不会变形为这个老寡妇的险呢。我的X型的腿和这张脸……不错,观看这些实像,好歹支撑着我的肉体的亢奋。我第一次以和睦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而且,我知道问题不在于如何缩小我和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为了巧骗对象,如何同对象保持医离。

  请看吧,当时我从残疾人停止在那里同时也到达了那里的理论,和绝对不会招来不安的理论,发明了我自己的情欲的理论,发明了类似人世间称做“耽溺”的一种虚构。对于我来说,这类似隐身革或风的被望的结合,只是一种梦。我做梦的同时,还必须全面而一无遗漏地梦见!这时候,我的X型的腿、女人都与我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实像摆在那里,欲望只不过是虚像。于是,望着实像的我,无限地堕落在虚像中,并冲着实像射精。我的X型的腿和我的女人,互相绝对不接触,互相绝对不结合,而互相依然被抛弃在世界之外……欲望无止地昂进。这是因为那双美丽的腿与我的X型的腿已经永远不会再接触了。

  我的想法也许是很难理解。也许需要做些说明。币过,从那以后,我安下心来,相信“爱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你也许会理解的吧。就是说,没有不安,也没有爱。世界永久地处在停止状态,同时也达到目标。有没有必要给这个世界注为“我们的世界”呢?我过去可以用一句话来给人世间的“爱”的迷惘下一个定义。这就是虚像与实像企囹相结合的迷惘……不久,我知道我绝不会被人爱,我的这种境信就是人类存在内根本状态。这就是我失去重贞的来龙去脉。

  柏木谈完了。

  聆听他讲述的我,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气。一种强烈的感动向我袭来,我没能从接触到过去连想都没想过的思考方法所感到的痛苦中苏醒过来。柏木话毕,“啊”地吐了口气。春天的阳光洒满了我的周围,我清醒过来了。明媚的三叶草儿熠熠生辉。从后面的篮球场传来的喧嚣也复苏了。然而,我觉得所有这一切虽发生在同一个春天的晌午时分,却仿佛整个改变了意义表现出来。

  我不能沉默了。我要找些话题来搭腔,于是结结巴巴地说了些笨拙的话。

  “所以,打那以后你就变得孤独了,是吗?”

  柏木又恶作剧地佯装听不清楚的样子,让我重复了一边。不过,他的回答已经带有几分亲切感。

  “什么孤独?干吗非孤独不可?至于那以后的事,日后交往中你会渐渐明白的。”

  下午上课铃声响了。我想站起来。柏木依然坐着,使劲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翻修了临济学院时代穿的衣服,换上钮扣改成的,布料旧,且有破损,再加上衣身窄小,我本来就单薄的身躯显得更加瘦小了。

  “这节是汉文课,怪乏味的。咱们到那边散散步吧。”

  柏木说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站了起来,仿佛身体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组合似的。它使我联想起电影里所看到的骆驼的起居。

  过去我从未曾旷过课,但由于我想向柏木了解更多的情况,便促使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向学校的正门走去。

  正门时,柏木的步法实在太独特,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泛起了一股近乎羞耻的感情。自己如此袒护普通人的感情,觉得与棺木一起行走很难为情,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异的。

  柏术使我清楚地了解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所有的潜在的感情,所有邪恶的心理,都受到他的语言的陶冶,变成一种新鲜的东西。也许由于这个缘故,我们踏着碎石路,走出了用红砖砌的正门,迎面看到的比睿山承受着春日的滋润,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似的。

  我觉得它和沉睡在我周围的许多事物一样,以崭新的意义再现了。睿山山峰突兀,山麓却很开阔,无限地伸展,恰似一个主题的余韵,总是在空间旋荡。在低矮房顶绵延不断的远方,睿山的皱襞的阴影,只挡住山麓的皱壁部分,山腰则春意盎然、色彩浓淡有致,笼罩在一片暗蓝色中。只有这里,显得格外的近,格外的鲜明。

  大谷大学门前行人稀疏,车辆也甚少,只偶尔传来行驶在京都站前至乌龙车库前的市营电车路轨上的电车的呐声。马路对面的大学生体育场的古老门柱,与这边的正门相对而立,左边延伸着嫩叶成费的银杏街树。

  “到体育场那边溜达溜达好吗?”柏木说。

  柏木先我一步穿过了电车道。他猛烈地扭动全身,像水车似地从几乎无车通过的车道上狂奔而过。

  体育场面积广大,或是逃课或是停课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在远处练习投球,另五六个学生则在近处练习马拉松。战争结束刚两年,青年们又在企图消耗自己的精力。我回想着寺庙的粗茶淡饭。

  我们坐在一根开始老朽的浪木上,似看非看地望着精图形路道上有近有远的练习马拉松的人。从四周的阳光和微风吹拂草木的摇曳中,可以令人有一种对逃学时间的感觉,就好像刚缝制好的衬衫触及肌肤一样的感觉。成队的体育比赛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渐渐逼近,随着疲劳的增加,将凌乱的脚步声和扬起的尘埃一起残留下来,尔后远去了。

  “真是一群傻瓜!”柏木不服气,不让人听清楚似地说,“那种丑态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那帮家伙难道健康吗?既然如此,在别人面前炫耀健康又有什么价值呢?”

  他仿佛做梦似地继续说:

  “体育运动到处都是公开的啊。这是世纪末的象征。应该公开的东西,却一点儿也没有公开。所谓应该公开的东西……也就是死刑。

  为什么不公开死刑呢?你不觉得战争期间的安宁秩序是由于人的死于非命的公开而保持下来的吗?死刑所以不能公开执行,据说是因为考虑到公开执行会使人心充满杀气。这是台活。在空袭中收拾尸体的人,都是做出一副优雅而快活的样子。

  “观察人的苦闷、鲜血和临终的呻吟,会使人变得谦虚,使人心变得纤细、明朗、温和。可是,我们所以变得残暴,充满杀气,决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你不觉得我们突然变得残暴,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吗?--譬如就在这样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吗?

  “世界上所有的噩梦,历史上所有的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是血的苦闷而死的人的影子,会给噩梦勾勒出清楚的轮廓,使噩梦完全物质化。噩梦并不是我们的苦恼,只不过是他人的肉体的一种强烈的痛苦罢了。然而,他人的痛苦,我们是感受不到的。这是一种什么拯救呢!”

  但是,此时此刻,比起听他这种充满血腥味儿的独自论断(当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来,我更想听他讲述他自己失去重贞以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一味从他那里期待着“人生”。我插话提出了这样暗示性的问题。

  “女人的问题吗?嗯,最近我可以凭自己的感觉,知道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女人当中是有这种类型的人的。所谓喜欢生就一双X型腿的男子汉,说不定这是她一生的隐私,她会把它一起带到坟墓去呢。尽管那是这种类型的女人惟一的怪癖,惟一的梦。

  “对啊。有办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种类型的女人喜欢X型腿哩。这种女人多半是无与伦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边却露出几分轻佻……”

  这时,一个女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第五章

  这女子不是从体育场内,而是从体育场外的一条路走过来的。这条路与住宅区毗连,比体育场的地面约莫低二尺。

  这女子是从一幢宏伟的西班牙式宅邸的分门走出来的。这幢宅邸有两个烟囱,有斜格子玻璃窗,还有宽阔的温室玻璃屋顶,的确给人一种容易破损的印象。隔着马路的体育场一侧,耸立着一面铁丝网,当然这无疑是由于宅邸的主人的抗议而架设起来的。

  柏木和我坐在铁丝网边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这女子的容颜,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她那张高雅的脸,与柏木向我说明的“喜欢X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后来,我觉得自己的这份惊愕未免太愚蠢了,因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这张脸,也许这是他的梦想。

  我们有目的地等候着这女子。春光洒满了大地,对面雄峙着深蓝色的比睿山的山峰,这边出现了渐渐走过来的女子。我还没有从方才柏木讲述的那番话所引起的感动中苏醒过来。这是一番奇怪的话:他的X型的腿和她仿佛是两颗星星,彼此不相接触,散在实像的世界里,他本人则无限地埋没在虚像的世界,以逐步实现他的欲望。这时,浮云遮挡了太阳,我和柏木笼罩在淡薄的阴影之下,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仿佛顿时露出了虚像的姿影。一切都变成灰色,捉摸不定,连自我的存在也变成不可捉摸了,惟有远方比睿山的紫蓝色山峰和缓慢走过来的高雅女子在实像的世界里闪烁,似乎谁有这两样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女子的确是走过来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子越来越靠近,似是越来越痛苦了。她走近的同时,她那陌生的验也就逐渐清晰起来了。

  柏木站起来,咬着我的耳朵,压低嗓门深沉地说:

  “走!照我说的办。”

  我只好迈步走了。我与女子平行,沿着距女人所走的路约莫二尺的石墙,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

  “在那儿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后背。我便跨过低矮的石墙,纵身跳到马路上。二尺高算不了什么。但是,紧接着,生就一双X型的腿的棺木发出了可怕的叫声,摔倒在我的身旁。当然,他是没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着黑色制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势不像是个人,一瞬间倒像是一个无意义的黑色的大污点,像是雨后路面上的一汪混浊的积水。

  柏木颓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紧前方。女子顿时呆立不动。我想把柏木搀扶起来,好不容易蹲了下来,霎时间我从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带有几分轻优的嘴角、那水灵的眼睛等所有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为子的面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后企图擦身而过。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家觉到她的这个意图。他叫出声来了。这可怕的叫声,在白昼阅无人影的住宅区旋荡。

  “薄情人!你忍心抛下我不管吗?为了你,我才落得这样狼狈的啊!”

  女子回过头来,浑身颤抖。她用干枯的纤细的手指摩挲着自己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勉勉强强地问了我一句:

  “我怎么做才好呢?”

  已经仰起头来的柏木正面凝望着她,一字一字准确地说:

  “你家里有药吗?”

  她沉默良久才转过身去,背向我们前走来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搀扶了起来。扶起之前,他的身子显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着粗气。可是,扶着我的肩膀行走时,他的身体却意外地轻盈了…………我跑到乌丸车库前的车站,跳上了电车。电车启动驶往金阁寺时,我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掌心渗满了汗珠子。

  我们让那女子先行,我搀扶着柏木随后,刚要钻进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门,一阵恐怖感袭上了我的心头。我扔下了柏木,连头也不回就逃回来了。连顺道回学校的时间也没有,径直在幽静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经过药铺、点心铺、电器行等店铺。这时在我的眼前闪烁着紫色和红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会的前面跑过去时,看到了黑土墙挂着成排绘有梅花家微的灯笠门口目卜了缓步同样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的缘故吧。

  我急于奔向什么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电车快将行至紫野时,我这才明白自己仓促赶路的心,是志在奔何金阁啊!

  尽管是平日,但时值观光季节,当天金阁的游客甚众,简直是人山人海。导游老人惊异地望着穿过人群急匆匆地跑到全阁前的我。

  这样,我就站在为飞扬的尘土和丑陋的人群所包围的春天的金阁前。在导游大声介绍的回响中,全阁总是佯装不知道似的,半隐藏着它的美,惟有在地面上的投影是汉明的,但乍看,恍如《众圣来迎图》上被众菩萨包围的来迎阿陀,尘埃的云却活像环绕着众菩萨的金色的云,金阁在飞扬的尘土中呈现出朦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旧颜料和磨破了的图案。这种混杂和喧嚣,渗入仁立着的细长的柱子后面,吸进了由小小的究竟须及其项上的凤凰渐渐变细耸立而连接着的发白的天空,这是不足为奇的。建筑物只在这里存在,起着管制和限制内作用。周围的躁动越来越厉害,西边面临漱清池,头顶顶着二层上突然变小的究竟顶的金阁,这座不匀整的纤细的建筑物就越发起着不断地把浊水变为清水的过滤器似的作用。人们私语中的稽戏,也没有遭到金阁的拒绝,它们却被吸进了立着的优美柱子之间,不久就会被过德成一种寂静,一种澄明。于是,金阁不觉间也在地面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动摇的地面上的投影一样的东西。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来,恐怖感也渐渐地减退了。对于我来说的所谓美,必须就是这样的东西。它从人生中这隔我,又从人生中保护我。

  我几乎是在祈祷:

  “倘使我的人生像柏木的人生那样,我就委实难以忍受。请保佑我吧。”

  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面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灭只具有同样的意义。在这种人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阁那样的结构美。

  可以说,它只是一种痛苦的痉挛。而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这里认准了自己的方向,这也是事实。不过,首先可怕的是,不得不用充满荆棘的生的碎片,让自己的手沾满鲜血。柏木以同样的程度轻蔑本能和理智。他的存在本身,犹如形状怪异的球,到处碰撞,企图冲破现实的墙。这算不上是一种行为。总而言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是要打破那以求知的伪装蒙骗着我们的现实,为清扫出一个不再蕴含丝毫未知的世界而上演的一出危险的丑剧。

  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在他的公寓里看到了如下一幅招贴画。

  这是日本旅行协会印刷的一幅美丽的石版画,画面是日本阿尔卑斯山□,在蔚蓝的天空下浮现的白色山顶上,印着横写的“召唤你,到未知的世界去!”几个字。柏木在这排校写的文字和山顶,用红笔使劲打了个斜十字,试图一笔涂抹掉,并且在旁边潦草地写上:“所谓未知的人生,委实令人难以忍受。”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马上让人联想到他那双X型的腿走路的模样。

  □日本阿尔卑斯山,是指日本中部地方的飞(马单)、木曾、赤石山脉的总称。

  翌日,我到学校去了,但还惦挂着柏木的身体。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时候把他扔下逃跑回来,也是以友情为重的一种行为,并不感到负有什么责任,可今天要是在教室里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就……我不由得涌起一股不安的心绪。快上课的时间,我看到柏木完全像往常一样,不自然地耸起肩膀,走进教室里来了。

  课间,我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对我来说,这种快活的动作已是属于罕见的行为了。他歪了歪嘴角笑着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伤势不要紧吧?”

  “什么伤势?”……柏木望着我时带着一种怜悯的笑,“我什么时候受伤了?嗯?你说什么,是梦见我受伤了吗?”

  我续不上话茬。在我焦灼之余,柏木这才揭开秘密说:

  “那是在演戏。我不知在那条路上练了多少回这样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实是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装成摔得很厉害的样子。那女子视而不见,企图擦身而过。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你看着好了,她已经开始恋上我了。不,应该说她已经开始恋上我这双X型的腿了。那家伙还亲自给我的腿涂上碘酒呢。”

  说着他把裤管招了上去,让我看了着涂上了淡黄色的小腿。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作术。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样子摔倒在路上,当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装受伤可能是企图掩饰他的X型的腿?但是,这一疑团并不构成我对他的轻蔑,毋宁说反而成为增加亲切感的缘由。我只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觉,我觉得他的哲学越是充满诈术,似乎就越能证明他对人生的诚实。

  鹤川并没有用高兴的眼光来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充满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却感到厌烦。不仅如此,还同他争辩,我说:鹤川你有可能获得好朋友,而对我来说,柏木与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称的。

  当时鹤川眼里浮现出无以名状的悲伤的神色。很久以后,每次我回忆起他的这种悲伤的神色,心头就涌上一股强烈的悔恨起。

  时值5月,柏木制定了一个游岚山的计划,他怕假日人多,选定了平日旷课前往。不愧是柏木,他说要是晴天就不去,阴天就去。他计划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而给我带来一位他的房东的女儿。

  我们相约在称做岚电的京福电车北野站汇合。当天幸好是5月份罕见的阴郁的天气。

  鹤川家里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请一周的假回东京去了。使川决不是个好摊弄是非的人。过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学,现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须隐瞒我途中行踪的尴尬。

  是啊。对我来说,这次游山的回忆是苦楚的。不管怎样,我们游山的一行人都是年轻人,可是青春年华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虚无感,给游山这一天无处不涂上了彩色。无疑,柏木是估计到这一切,才选择那种阴郁天气的日子。

  这天刮西南风,风势墓地猛烈起来,又冥然而止。飘来了阵阵不安的微风。天空虽然昏暗,还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太阳的在处。一部分浮云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着多层衣服的领口处隐约可见白色的胸脯。诚然,白光是朦朦胧胧,人们都知道太阳躲藏在其朦胧的深处,而它却又立即融化在明天一样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证是真实的。他真的在两个年轻女子购保护下出现在检票口。

  其中一人确实是那女子。她长着冷漠的高鼻子、轻佻的嘴角,身穿舶来布料西装,肩挂一个水壶,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前面是那个略胖的公寓房东的姑娘,无论是穿戴还是容貌都相形见细,只有那小小的下巴颏儿和紧闭的嘴唇显示了少女的娇媚。

  在游览车车厢内就失去了游山所应有的快活气氛。因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争论--听不清楚他们的争论内容,只见小姐有时像是要强忍住眼泪似地紧咬着嘴唇。公寓房东的姑娘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顾低声地哼着流行歌曲。她拍冷子冲着我打开了话匣子:

  “我们家附近有位特别标致的插花师傅,前些日子给我讲了一段悲伤的爱情故事。战争期间,这位师傅已经有了心上人,是个陆军军官,眼看他即将开拔,两人便在南禅寺利用短暂的时间做临别前的会面。这对情侣没得到父母的承认,别离前女方却怀了孕,可怜的是胎儿死产。这位军官非常悲伤,哀叹之余说:哪怕是一丁点儿,我也想喝喝作为母亲的你的奶汁。据说因为时间紧迫,女方当场把奶汁挤在淡茶里让他喝了。一个月后,她的情人战死了。从此师傅一直坚持守寡,过着单身生活。尽管她还很年轻,长得又很艳美,可……”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战争末期,鹤川和我两人从南禅寺的山门所望见的、令人难以立信的情景又复苏了。我有意不告诉她我当时的回忆,因为我觉得倘使和盘托出,刚才听她这番话时所受到的感动,就有可能完全辜负当时的那种神秘的感动。正因为没有和盘托出,刚才她的这番话,不仅没有解开那神秘的谈,毋宁说还使神秘的结构变成二重性,从而更进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这时,电车从鸣泷附近的大竹林边上驶了过去。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节,竹叶呈现一片枯黄。风微微摇曳着竹梢,枯叶落在密密麻麻的竹丛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与民毫无关系,粗大的报节盘根错节地延伸到竹林的深处,平平静静的。只有靠近铁路的竹子,在电车疾驰而过的时候,才猛烈地摇曳着。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娇出,它残留在我的眼里。这株猛烈摇曳的竹子的袅娜姿态,以娇艳而奇异的运动印象,留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渐渐远去乃至消逝……

  我们一行抵达岚山,来到波月桥畔,瞻仰了迄今不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视的小督局□之墓。

  □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纳言藤原盛范之女,高仓天皇的爱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隐身于嵯峨野,源仲国奉敕命寻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着隐约传来的琴声,找到了局的隐居住所。这首琴曲名叫《念夫恋》,谣曲□《小督》里有这样一段唱词:“明月当空夜,拜谒法轮寺,忽闻悠扬的琴声,疑是山上暴风雨或松涛声,却原来是被寻人的琴鸣,想听听是什么乐曲,是思念配偶的恋曲,名叫念夫恋,不胜欣喜。”后来,局依然留在庵中,为高仓帝的亡灵祈祷冥福,度过了她的后半生。

  □谣曲,即日本能乐的词曲。

  她的坟墓坐落在小径的深处,只不过是一座小石堆,夹在一株巨大的枫树和一株老朽的梅树之间。我和柏木为了表示对死者的钦佩,献上了短小的经文。柏木那非常认真的、冒渎式的诵经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里的学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诵读了。这小小的渎圣行为却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觉,使我充满了勃勃的生气。

  “所谓优雅的坟墓,竟是这样寒碜啊!”柏木说,“拥有政治权力和财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丽堂皇的墓。这帮人生前简直没有一点想像力,他们的墓自然也是没有一点想像力的启才来建造的。而优雅的人则只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们的墓也只能是运用想像力而留下来的。我觉得这种墓很是凄凉。因为死后仍然要继续乞讨他人的想像力啊。”

  “优雅只能在想像力里才有吗?”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说的实像,优雅的实像,指的是什么呢?”

  “就是这个嘛。”柏木说着用巴掌连续敲打了几下长满青苔的石塔顶,“石头或白骨,都是人死后囹下的无机的部分。”

  “你简直是个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与佛教有什么相干呢。优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的实像,都是无结果的无机的东西。不是龙安寺,只是石头而且。哲学,这也是石头。艺术,这也是石头。至于谈到人的有机的关心,不是挺可悲的吗,因为只有政治啊!人实在是自我冒渎的生物啊!”

  “性欲是属哪方面的呢?”

  “性欲吗?大概是介于中间吧。是在人和石头之间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对于他这种想像的美,我想当即加以反驳,然而女子对我们的议论都听腻了,她们已从小径折回去,我们只好尾随其后赶上去。从小径上遥望保津川,那里是波月桥北,宛如堤坝的一部分。河流对岸的岚山,树木栽获,郁郁葱葱。只有河流这部分,其生机勃发的水珠子飞溅成一道白线,流水声哗啦啦地响彻了这一带。

  河面上漂浮着不少的小船。我们一行人沿着浪河路而行。我们走进道路尽头的龟山公园的门口,看见满地都是纸屑,就知道今年公园的游客稀少了。

  在公园门口,我们回头再望了望保津川和岚山的嫩绿景色。对岸的小瀑布倾泻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狱啊!”柏水又说了一句。

  我总觉得柏木的这种说法是乱猜的,可我又仿效他,试图把这美的景色当做地狱来观赏。这种努力并非徒劳。因为在眼前一片翠绿、寂静、漫不经心的风景中,地狱确是在摇曳着。地狱似乎是不分昼夜、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现的。好像我们随意呼唤,它都会立刻出现在那里似的。

  据说13世纪开始就将吉野山的樱移植到岚山。岚山的樱花现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叶来。花期一过,在这片土地上,花只不过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样被人叫唤罢了。

  龟山公园里数松树最多,所以看不见季节色彩的变化。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园,松树树干停停而立,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无计其数不规则地交错着。人们眺望公园的远近,便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

  一条宽阔而迂回的路--刚觉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回的路环绕着公园,到处都是树墩子、灌木和小松,还有一块巨大的白岩石,一半理在地下,四周竞相怒放着紫红杜鹃花。这颜色在阴沉的天空映衬下,似是带有几分的恶意。

  一对年轻男女坐在架设在洼地里的秋千上。我们从他们的旁边攀上小丘,在小丘顶端的一爿伞形顶的亭村歇息。从这里向东眺望,可以饱览公园全貌;向西眺望,则可以鸟瞰林木葱翠的保津川的流水。

  荡秋千声像不断的咬牙声咯吱咯吱地传到了亭榭里来。

  小姐把小包裹摊开了。柏木说过不用备盒饭,果然不假。摊开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治、难以弄到手的舶来点心,还有只供占领军用的。靠黑市才能买到的三得利威士忌。据说,京都是京饭神地方的黑市买卖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会喝酒。但是,会掌之后,我还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递过来的酒杯。两女子则喝水壶里的红茶。

  我对小姐和柏木的关系如此的亲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这个难以取悦的女子,为什么对柏木这样一个长着一双X型的腿的穷书生这般殷勤。两三杯酒下肚以后,柏木仿佛回答我的疑问似地说道:

  “刚才我们在电车上争吵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她家逼她同一个她讨厌的男人结婚,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胁地说,我要坚决阻挠这桩婚事!”

  这种话本来不应在当事人面前说出来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边没有小姐的存在,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小姐听了这番话后,表情毫无变化。她那柔嫩的脖颈上挂着由陶片串成的蓝色项链,以阴沉的天空为背景,她的鬈曲秀发的轮廓使她那过分鲜明的容貌变得朦胧了。正因为眼睛过度湿润,惟有她的眼睛才给人留下一种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她那带轻化的嘴角像平时一样微微地张开,两片薄唇之间露出了一挑细尖、晶亮而洁白的牙齿。它给人小动物牙齿一般的感觉。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弯腰按着小腿呻吟起来。我慌忙蹲下来照料他,他却用手把我推开,给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冷笑的暗示。

  我把手抽了回来。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声调呻吟起来。我不由得绝了望身旁的小姐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呈现出明显的变化,眼神失去了平静,焦躁得嘴巴颤动不已,谁有冷漠的高鼻子无动于衷,形成了奇异的对照,打破了脸部的协调和平衡。

  “忍着点儿!忍着点儿!马上给你治!马上!”她扬声说。我头一回听见她这种分若无人的高亢的声音。地伸长脖子,仰起头来环视了四周,旋即跪在事村的石头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脸颊摩挲,最后终于亲吻起来。

  我心头再次袭上了一股当时的恐惧感。我望了望房东姑娘。她正在望着别的方向哼着歌曲。

  这时候,我觉得阳光仿佛从云隙流泻下来似的,也许这是我的错觉。但是,寂静的公园全景的构图产生了不谐调,包围着我们的汪明的画面,那些松林、河流的闪光、远方的群山、洁白的岩石、星星点点的杜鹃花……这些充满了画面的各个角落,令人感到细细的龟裂走遍了整个画面。

  实际上应该发生的奇迹发生了。柏木渐渐不呻吟了。他抬起脸,抬起的瞬间,又朝我投来了一个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开始痛的时候,你这么一治,病就马上止住了*

  于是,他用双手提住女子的秀发举起来。被攥住秀发的女子带着一副忠实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着柏木,微笑了。大明天,光线灰蒙蒙,这瞬间,美丽小姐的容颜在我的眼帘里竟变成某因柏木所说的67岁老太婆的容颜了。

  完成了奇迹之后的柏木变得快活起来,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纵声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亲吻起来。他的笑声在洼地里的无计其数的松树梢上旋荡、久久地旋荡。

  “怎么不说话呀?”柏木冲着默不作声的我说道,“特地为你带来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担心她会耻笑你的结巴吗?结巴!给巴!说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结巴呢?”

  “他结巴?”公寓姑娘这才察觉似地说,“这么说,‘三个残疾人’□巴齐了两个学。

  □《三个残疾人》,是日本狂言剧目之一。描写三个人化装为瞎子、哑巴和瘫子,趁财主不在家,打开酒仓纵值痛饮,待财主回来后,三个慌得乱作一团,竟弄错了各自扮演的角色。

  这句话猛烈地刺伤了我,我羞得无地自容。然而,我对姑娘感到的憎恶,却伴随着一阵头晕目眩转变为一种突然的欲望,这是非常奇异的。

  “咱们分两组上哪儿藏藏身吧。两小时后再回到这亭榭来。”柏木一边俯视着一直在纵情地荡秋千的情侣一边说。

  我同柏木和小姐分手之后,就与房东姑娘一起从事村的山丘下到了北侧,尔后又往东迁回,爬上了缓坡。

  “他把小姐捧为‘圣女’呢,总是耍那手花招。”姑娘说。

  我结结巴巴地反问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知道的?”

  “当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过一段关系嘛。”

  “现在无所谓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气啊。”

  “当然无所谓华。那种残疾,又奈何呢?”

  她的这番话反而给了我勇气,这回我的反间竟流畅地脱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欢他的X型的腿吗?”

  “别提了,那双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觉得他那双眼睛倒很漂亮。”

  这样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样的想法,女子爱上了柏木没有察觉到的美,可我觉得女子对于我的傲慢劲儿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傲慢劲儿,只有使我自己拒绝了那种美的存在。

  我和姑娘已经爬到坡道的尽头,来到了幽静的小原野。透过松树和杉树可以隐约望见大文字山、如意岳等远方的山。竹林子覆盖着从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镇的斜坡地。竹林尽头屹立着一株迟开花的樱树,花儿尚未凋谢。那确实是迟开的花儿,大概是结结巴巴地开,也就迟迟尚未凋谢吧。

  我心头一阵郁闷,胃部沉甸甸的。这不是由于喝酒的关系,而是因为一到紧急关头,我的欲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种从我的肉体分离出来的抽象的结构就压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简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铁制的机床。

  正如我多次叙述过的,我十分重视柏木促使我面对人生的那份亲切或恶意。中学时代,我曾把高班同学的短剑鞘弄坏了,那时我已经清楚看出自己没有资格面对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却第一次教给我一条从内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仿佛奔向毁灭,实则意外地富于术数,能把卑劣就地变成勇气,把我们通称为缺德的东西再次还原为纯粹的热能,这也可以叫做一种炼金术吧。尽管如此,事实上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够前进、获得、推移和丧失。

  即使它称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备生的所有机能。如果在我们的眼睛所看不见的地方造化赋予我们的所有生都是无目的的,并以此作为前提,那么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发是同等价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会说他没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阴郁的认识里,也会隐藏着足以使认识者陶醉的东西。而且,酒好歹还是使人陶醉的。

  我们坐在褪了色并被蚕食了的杜鹃花的花用下。我不明白房东姑娘为什么会愿意这样陪着我。我对自已故意使用了残酷的表现,可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会被一股要“玷污”自身的冲动所驱使呢?

  人世间也可能有羞耻和充满亲切的无抵抗,但是姑娘却一味将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满在午睡者身上的苍蝇一样。

  长时间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颏儿的触感,唤醒了我的欲望。虽然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梦,但现实感却是非常淡薄的。欲望绕着别的轨道奔驰着。灰白的阴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声、花大姐吸着杜鹃花的叶子拼命地登攀……这些东西依然毫无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着。

  毋宁说,我是想从将眼前的姑娘作为欲望的对象来思考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应该把它作为人生来思考。应该把它作为为了前进和获得的一道关口来思考。倘使错过眼前的机会,人生就将永远不会再来探访我了。这么一想,我的心就激动,可一旦付诸行动,却又得手给巴,话儿难以流畅地倾吐出来。这时,悬着一种万平屈辱的回忆。我应该毅然张口说话,即使结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来,把生占为己有!帕木那种刻薄的催促,“结巴!给巴!”那种毫不客气的叫唤,在我的耳边旋荡,唤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终于把手滑向她的衣袋的下摆。

  这时候,金阁出现了。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忧郁而精致的建筑物。是一座处处留下了剥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尸体似的建筑物。这座永恒澄明地浮现着的金阁,在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不可思议的距离上出现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间阻挡着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笔画,精致小巧,眼看就渐渐变大,在它那纤巧的模型里,仿佛能看到几乎包容整个世界的巨大金阔的呼应,它甚至掩埋着我四周的世界的每个角落,把这个世界的空间都完全填满。它像巨型的音乐充满世界,惟有用这种音乐才能使世界成为充满意义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金阁竟那样地疏远我,屹立在我之外,现在却又完全包围我,允许我在其结构内部占有我的位置。

  房东姑娘走远了,变小了,变成像灰尘一样的小了。姑娘既然被金阁拒绝,也就被我的人生拒绝。处处被美紧密地包围,我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就是从美的立场来看,它也有权利要求我死了这条心吧。用一只手去触摸永远,另一只手去触摸人生,这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对待人生的行为的意义,倘使在于对一瞬间发警忠实,并让这一瞬间止步的话,或许金阁会知悉这种情况,短暂地取消对我的疏远,而亲自此做这一瞬间前来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徒然的。在人生中,化做永恒的瞬间可以使我们陶醉,然而比起这时的金阁这种化做瞬间的永恒的姿态来,它是微不足道的。这一点,金阁是知悉的。美的永恒的存在正是在这种时候就会真正阻碍我们的人生、使生受到毒害。生让我们从夹缝中急机到的瞬间的美在这样的毒害面前简直不是对手,将会马上崩溃、毁灭,生本身也整个暴露在毁灭的淡菜色的光辉下。

  我完全沉洒在幻影的金阁怀抱里,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待我清醒过来时,金阁已经隐没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座如今依然存在的建筑物而且。它耸立在东北方向的遥远的衣笠山麓,从这里是不可能看见的。那样接受我、拥抱我的金阁幻影的时间,已经消逝了。我躺在龟山公园的山冈顶上,四周只有草花和慢慢飞翔的昆虫,以及一个放肆地横躺着的姑娘。

  对我突然的畏缩,姑娘投以白眼,坐起身子来了,然后她把腰身扭过去,背向着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面镜子照了照。她不言语,可是她的轻蔑却千遍万遍地刺着我的肌肤,宛如秋天的牛藤果扎在衣裳上一样。

  天空低垂。轻轻的雨滴敲打在四周的草丛和杜鹃花的叶子上。我们连忙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踏上了通向刚才所在亭榭的道路。

  这一天给我留下了极其暗淡的印象,我们的郊游凄楚地结束了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又不仅仅缘于此。这天晚上就农前,东京方面给老师发来了一封电报,老师旋即向全寺庙的人宣布了电报的内容。

  鹤川死了。电文非常简单,只写了他因事故而死亡。后来才了解到详情是这样的:鹤川去世的头天晚上曾到浅草他的伯父家,喝了一些他不常喝的酒,归途在车站附近被一辆突然从小胡同里驶出来的卡车撞倒在地,颅骨骨折,当场毙命。全家人顿时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才想起应该给鹿苑寺发封电报时,已是事发后翌日的下午了。

  我流下了家父死时都没有流过的泪。因为比起父亲的死来,鹤川的死对我的关系更为重要。自从认识柏木以后,我同鹤川的关系多少有点疏远了。如今失去了他,我更加值得,我同白昼的光明世界联系的一缕细丝,由于他的死而完全断掉了。我为失去的白昼,为失去的光明,为失去的夏天而哭泣了!

  我何尝不想飞往东京去吊唁呢。可是我没有钱。老师每月充其量只给我五百元零花钱。母亲本来就很穷,一年预多给我寄一两回钱,每回约奖二三百元。母亲所以清理了家产而寄居在加往郡的伯父家,也是因为父亲死后她仅靠施主每月捐献不足五百元的救济米和政府发给的少得可怜的补助费难以为继的缘故。

  我没能看见鹤川的遗体,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我困惑于不知怎样才能在自己的心中确认锥川已经死亡了。昔日他裹着白衬衫在透过树叶缝隙筛落下来的阳光下荡起波浪的腹部,如今依然在燃烧。谁能想像到像他那样专为光明而制造的、最适合于接受光明的肉体和精神,会被埋葬在墓土里安息呢?他身上毫无夭折的征兆,尽管他能逃脱地所生的不安和忧愁,但他却毫不具备类似死的因素。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摔然故去的吧。也许就像纯血种的动物生命是很脆弱一样,鹤川光是由生的纯粹成分制造出来的,因此无法防御死。相反,应受诅咒的长寿却仿佛得到了保证似的。

  他所居住的世界是个透明的结构体。对我来说,这个透明的结构体平时总是个高深莫测的谜。由于他的死,这个谜就变得更加可怕了。从旁边驶出来的卡车,好像撞上了透明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把这个透明的世界撞得粉碎了。马川不是病死,其本身是符合这个比喻的。

  所谓事故死亡这种纯粹的死,的确合乎他的无比纯洁的生的结构。通过瞬间的冲突接触之后,他的生同他的死化合了。这是迅速的化学作用……毫无疑问,那光明磊落的怪青年,只有通过这种过激的方法才能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死联结在一起。

  可以断言,鹤川所居住的世界即使洋溢着明朗的感情和善意,但他也并不是仰仗误解和乐观的判断而居住在那里的。他那颗在这个世界难以实现的光明磊落的心,是以一种力量,一种坚韧的柔软性来保证的,这就成为他的运动的法则。他把我明暗的感情-一译成明朗的感情,这种做法含有某种无比正确的东西。这种光明,同我的阴暗在每一角落里都过分地照应,过分地显示出详细的对比,所以有时我不免怀疑起使川是否如实地产生过我这样的心位来了。其实并不是如此!他的世界的光明是纯粹的,也是偏颇的,它建立其自身的细致的体系,它的精密程度也许接近于丑恶的精密程度。倘使这个青年人不屈不挠的肉体力量不是在不断地支撑着它而运动的话,也许这个光明的透明的世界就会突然瓦解。他勇往直前地奔跑。于是卡车辗轧了他的肉体。

  鹤川明朗的容貌、修长的躯体,的确成为他给人以好感的源泉,如今这些都已丧失,却又把我引人有关人类可视部分的神秘的思考。

  我觉得只要我们的目光所及处所存在的东西,都在那样地行使着光明的力量,这是多么不可思议阿!我觉得,精神为了拥有如此朴素的实在感,不知该向肉体学习多少的东西。常言道,禅以无相为体,知道自己的心是无形无根的东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见性□。不过,能够如实地看到无相的能力,恐怕必须是对形态的较力极度敏锐的。不能以无私的敏锐性来看形和相的人,又怎能那样清楚地看到无形和无相呢?又怎能清楚地知道无形和无相呢?于是,像鹤川这样光凭在那里存在就发光的人,而且是目光、手都可触及的人,也就应该称做是为生而生的人。此刻他已经逝去,这种明了的形态,就是不明了的无形形态的更为明确的比喻,其实在感就是无形的虚无的更为实在的模型,他这个人恐怕不过是这种比喻罢了。譬如,他同5月的花丛很相似,很相配,这不是因为别的,而正是因为他在5月突然逝去,所以他与投进他的灵枢里的花儿是很相似,很相配的。

  □见性:佛教用语,即大彻大悟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我的生中缺乏像鹤川的生那样坚定的象征性。就是为此,我很需要他。而且最令人妒忌的是,他一生中丝毫没有一种像我这样的意识,即肩负着独特性或独自使命的意识。而正是这种独特性夺走了生的象征性,夺走了可使他的人生比喻成别的什么的象征性,从而也夺走了生的扩展和共同性,以致成为永远摆脱不掉的孤独的根源。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连与虚无的共同性都没有了。

  我开始孤独了。此后我再没有见过房东姑娘,同柏木的交往也不像先前那样密切了。柏木的生活方式的魅力尽管仍然深深地吸引着我,但我对此多少也有所抵触,即使不是出自本愿,也还是疏远了,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对鹤川的一种悼念。我曾给母亲去信,信中断然写道:在我出人头地之前,请不要来探望我。这些话先前也曾亲口对母亲说过,可是不再次用强硬的语调写信寄去就放心不下。母亲的回信,用讷讷的词句罗列了一通诸如她勤奋地帮助伯父干农活以及写了简单的训导之类的话,最后还添了这样一句:“要亲眼一睹你当上鹿苑寺住持的风采,我死才瞑目。”我恨这行字。此后数日,这行字使我深感不安。

  整个夏季我都没有造访母亲的寄居地。由于伙食粗劣,夏天我的身体也够受的。9月10日以后的一天,气象预报说可能有强飓风袭来。需要有人去金阁值夜班。我提出愿意去当班。

  从这时候起,我觉得我对金阁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不能说是憎恨,但我有一种预感,自己心中渐渐萌生了一种与金阁决不相容的东西,无疑这种事态终究会发生的。自从我游龟山公园之后,这种感情变得明显了。不过,我害怕给它起个名字。然而,由于要值一宿的夜班,寺庙将金阁全委托给我,我高兴得喜形于色。

  我拿到了究竟顶的钥匙。这是金阁的第三层楼阁,尤为珍贵,在离地面42尺高的门楣上,高雅地悬挂着一幅后小松帝□的御笔横匾。

  □后小松帝(1377-1433):日本第一百代天皇。

  收音机广播时时刻刻都传来飓风快到的消息。但总是不见飓风到来的迹象。下午阵雨停息了。明月悬在夜空中,寺庙的人走到庭院里观察气象情况,纷纷议论说,这是暴风雨前夕的沉静。

  寺庙一片幽寂。金阁里只有我独自一人。我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时,就感到金阁沉重而奢华的黑暗包围着我,我心旷神恰,渐渐深深地沉浸在这种现实的感觉中。这种感觉又原封不动地变成了幻觉。我清醒过来时,才知道如今我如实地沉湎于在龟山公园时那种被人生隔绝的幻影里。

  我孤身独影,绝对的金阁包围着我。不知是应该说我拥有金阁,或说金阁拥有我。抑或是那里产生了罕见的均衡,使得我就是金阁、金阁就是我这种状态成为可能呢?

  晚上11点光景,风越刮越猛。我凭着手电的光登上了究竟顶,用钥匙打开了它的门锁。

  我倚靠在究竟顶的栏杆上。风是东南风。上空还没有出现什么变化。镜湖地的水草上闪烁着月光,虫声和蛙鸣此起彼伏,占据着四周。

  最初,劲风从正面吹拂着我的脸颊,几乎可以说一种官能性的战栗流遍了我的肌肤。风就那样像地狱之风无休止地越刮越凶猛,仿佛是一种征兆:风要将我连同金阁一起刮倒。我的心在金阁里,同时也在风上。规定着我的世界结构的金阁,它的没有被风掀起的帷幔,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中。可是风,我的凶恶的意志,一定会夺走金阁傲慢的存在的意义。

  是啊。当时我被美所包围,确实是落在美境中。然而我怀疑:倘使不是在无休止地猛刮的凶暴的风的意志支撑下,我能那样万全地被美所包围吗?正像柏木叱责我“结巴!结巴”那样,我也尝试着鞭答风,呼唤出鼓励骏马的话语:

  “使劲刮呀!使劲刮!风速再快些!再强劲些!”

  森林开始沙沙作响。池边葳蕤的树枝相互摩挲着。夜空失去了平静的蓝色,呈现一片深青灰色,混混浊浊的。虫鸣未衰,风却席卷着大地,越刮越厉害,风啸犹如远方神秘的笛声越来越近了。

  我看见一块块的云朵掠过月前,宛如千军万马似地从群山那边由南而北压将过来。有厚厚的云层,也有薄薄的云彩。有长长的大片,也有孤零的断片。所有的一块块云朵都是从天的南边呈现,从月前掠过,笼罩着金阁的房顶,仿佛急于去办什么大事似的,朝北奔去。我仿佛听见头上的金凤凰的啼鸣声。

  风突然平静,复又强劲起来。森林敏感地竖起耳朵倾听,忽而沉寂,忽而喧嚣。地面上的月影也随之忽暗忽明,迅速地一扫而过。

  层叠的山峦盘绕着厚厚的积云,活像一只大手在空中伸展,翻动,互相压挤着飞将过来,一派磅礴的气势。从云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部分天空,突然又被云朵覆盖住。然而,薄薄的云层掠过时,透过薄云还可以看到勾划出朦胧光环的月亮。

  夜间天空自始至终就是这样运动着。但是,民就这么个程度,没有更凶猛的迹象。我凭栏人睡了。翌日清晨是个大晴天,寺庙的老仆来把我唤醒,告诉我飓风幸好已过京都市郊了。

  

  第六章

  我心中为鹤川服丧将近一年。我一旦开始了孤独的生活,很容易就习惯了,几乎和谁都是噤若寒蝉,我重新懂得:对我来说,这种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达到的。我也失去了对生的焦灼。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

  学校图书馆成为我唯一享乐的场所,我在这里没有读有关禅的书籍,而是随手翻阅一些翻译小说和哲学的书。我有所顾忌,就不在这里列举这些作家和哲学家的名字了。我多少也受到他们的影响,我承认后来它们成为我的行为的因素,但我宁愿相信行为本身是我的独创,因为我首先不愿意把我的行为归咎于接受某种既成哲学的影响。

  从少年时代起,我不被他人所理解,这成为我的惟一的自豪,如上所述,我没有遇到企图让别人理解我的一切作为的表现上的冲动。

  我总是企图使自己不需要任何斟酌就能明晰,这是否来自想理解自己的冲动呢?实是令人怀疑。因为这种冲动是根据人的本性,成为在自己与他人之间架起的桥梁。金阁的美所给予我的陶醉,使我的一部分变得不透明。这种陶醉从我身上夺走了其他的所有陶醉,为了对抗它,我心须另外依靠我的意志,确保我明晰的部分。这样,别人姑且勿论,对我来说,明晰才是我自己,反过来就是说,我并不是那种拥有明晰的自己的人。

  这是进入大学预科的翌年,即1948年春假的事。一天晚上,老师出门了。我没有朋友,独自散步以消磨难得的自由时间。我走出寺庙,钻出了大门。大门外侧有一道环寺庙的水沟,水沟旁立着一块告示牌。

  这本是长年看惯了的告示牌,可我闲来无事,猛然回头读着月光照映着的牌上的文字。``

  \\\\\\\\\\\\\\\\\\\\\\注意事项``

  一、不得擅自变更已获许可情况下的其他现状;二、不得有影响及其他保存物的行为;

  以上事项,务请注意,违者将依国法处罚。

  \\\\\\\\\\\\\\\\\\\\\\\\\\\\\\\\\\\\内务部\\\\\\\\\\\\\\\\\\\\\\\\\\\\\\\\1928年3月五日``告示牌上写的,显然是有关金阁的注意事项。可是上面的抽象语句,说不定是在暗示着什么呢。我只觉得不变不坏的金阉同它毫不相干,此类告示牌应立在别处。也许这告示牌公估计到将出现不可理解的行为,或者不可能的行为。立法者一定是为了概括这种行为而不知所措。为了要处罚非狂人无法策划的行为,事前应该如何恫吓狂人呢?大概需要写些只有狂人才能读明白的文字吧……

  我思考着这种没有价值的事情时,一个人影从大门前的宽阔马路上朝这边走了过来。白天的游客早已走光,只有月光下的松树以及来往于电车道上的汽车的前灯闪光,占据了这一带的夜。

  我突然认出人影就是柏木。我是从他的走路姿势辨认出来的。于是,漫长的一年来我所选择的疏远,被搁置起来了。我只顾回想过去被他治愈的事而聊表谢意。是啊。从第一次与他见面时起,他就用他那双丑陋的X型的腿,用他那毫不客气的伤人的语言,用他那彻底的自白,治愈了我的残疾的思想。应该说,那时候我才领悟到自己第一次以同等的资格与别人相互交谈的喜悦,才体味到我阳县于和尚、结巴这种坚固的意识底层、这种近似做了缺德事而获得的喜悦。与此相反,我与鹤川交往,上述的任何一种意识都被抹掉了,而且经常是如此。

  我以笑脸迎接了柏木。他身穿制服,手拿一个细长的包袱。

  “你这就出门吗?”他问道。

  “不……”

  “见到你太好了。其实嘛……”柏木坐在石阶上,解开了包袱皮,露出了两管散发着暗淡光泽的尺八荒,“前些日子,老家的伯父去世了,作为遗物,我要了这管尺八。可是我还有一管,是以前向伯父学习时伯父送给我的。看起来,作为遗物的这管尺八是很名贵的。但是,我还是喜欢我用惯了的。我有两管,没有多大用场,我想送给你一管,也就把它带来了。”

  我从未曾接受过别人的礼物,不管怎么样,接受礼物还是值得高兴的。我拿在手上看了看。只见尺八前面有四个孔,后面一个孔。

  柏木接着说:

  “我学的是琴古流派。难得月色这么宜人,我想,可能的话,就在金阁上吹它几曲,于是就来了,还可以顺便教教你……”

  “现在可以,因为老师外出了,老大爷磨磨蹭蹭,还没打扫完。

  打扫完毕,他就会把金阁的门关上的。”

  柏木的出现方式很是唐突。他提出月色宜人,想在金阁上吹尺八,也是很唐突的。所有这一切都背叛了我所了解的柏木的形象。尽管如此,对于我单调的生活,可以起到震动的作用。仅此,我也是高兴的。我手里拿着他送给我的尺八,引领他走进了金阁。

  这天晚上,我和柏木彼此谈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想大概也不会谈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吧。首先,柏木丝毫无意谈到他平索挂在嘴边的奇特的哲学和带毒的反论。

  也许他这是为了向我展示我所想像不到的地的另一个侧面,才专程前来的吧。这个只对美的冒渎感兴趣的、好挖苦人的柏木,确实让我看到了他纤细的另一个侧面。他对美所持的理论,远比我更为精密。对于这种理论,他不是用语气,而是用姿态、眼神、吹奏尺八的曲调和伸向月光中的前额来表达。

  我们倚在第二层潮音洞的栏杆上。坡度缓缓的挑橹下的深深的廊沿,是由其下方的八根典雅的天竺式肘托木来支撑的,它伸向投有月影的地面上。

  柏木首先吹奏了《源氏车》小曲,我震惊于他的娴熟技巧。我模仿他将嘴贴在吹孔上,却吹不出声音来。他教我先用左手握住尺八上方,然后将下巴颜地压下,然后他仔细地教我如何张开贴在吹孔上的嘴,如何将大薄片似的风送进吹孔里等等诀窍。我多次试吹,还是吹不出声音来。我的脸颊、我的眼睛都使上了劲儿。尽管没有风,可我觉得他中的月亮都粉碎了。

  一瞬间,筋疲力竭的我甚至怀疑柏木是否为了作弄我的结巴才故意让我这样苦修行的。但是,我又逐渐感到这是试图要用把出不来的声音吹出来的肉体上的努力,来净化平素害怕结巴而又圆滑地说出头一句话来的精神上的努力。我还感到这出不来的声音,仿佛早已确实存在于这月光下的静寂的世界的某一角落里。我做出了种种努力,最后到达那种声音,并发出那种声音就行了。

  怎样才能达到那种声音、像柏木吹奏出来的那种不同凡响的声音呢?我想,惟有娴熟才可以变为可能,美就是一种娴熟。正如柏木长着一双丑陋的X型的腿,却能够达到了澄明的美的音色一样,我也是能够通过娴熟达到那种境界的。这种想法,给了我勇气。但是,我又产生了另一种认识。柏木吹奏的《源氏车》的曲调所以那样的美妙动听,尽管有月夜那样的背景,难道不正是因为他有一双丑陋的X型的胆的缘故吗?

  随着对柏木的深入了解,我才明白他讨厌永恒的美。他的嗜好仅限于瞬间消失的音乐或数日之间就枯萎的插花,他讨厌建筑和文学。

  他所以到金阁,无疑也只是为了寻求明月照耀的瞬间的金阔而来的。

  尽管如此,音乐的美是多么奇妙啊!吹奏者造就的这种短暂的美,宛如接螃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创造的。没有比音乐更像生命的东西了,虽然同样是美,然而没有比金阁更远离生俞、更像污辱生的美了。柏木奏罢《源氏车》的瞬间,音乐这个架空的生命消逝了,可他那丑陋的肉体和阴郁的认识却丝毫没有损伤、没有改变,且依然存在那里。

  柏术向美求索的东西,确实不是一种慰藉!在不言之中,我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他用自己的嘴向尺八的吹北送气的一瞬间,便在空中造就了美,尔后自己的X型的腿和阴郁的认识,比先前更加清楚而新鲜地保留了下来,他很喜爱这一点。柏木所喜爱的就是美的无益,美通过自己体内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它绝对不改变任何事物……对我来说,假如美也是这样一种东西,那么我的人生不知会变得多么轻松啊。

  我原原本本地按照柏木的指导,不厌其烦地做了多次尝试。

  我涨红着脸,端起粗气来了。这时候,我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鸟,从我的喉咙里发出了鸟的啼鸣,尺八迸出一声粗犷的声音。

  “就是这样!”柏木笑着叫唤了一声。

  虽然这绝不是美妙的声音,但是同样的音响不断地吹了出来。这时候,我从这种真不敢相信是属于我的神秘的声音里,幻听到我头上的金凤凰的啼鸣。

  此后,我每天晚上都依靠柏木送给我的尺八练习本,勤学苦练起尺八来。随着能吹奏(白地染上了红太阳)等曲子,我和他的交往又恢复到过去的亲密程度了。

  5月间,我想柏木赠给我尺八,我该回赠些什么答谢卿我没有钱,我把这件事大胆地告诉了柏木。柏木当即回答说:“我不要花钱买的礼物。”然后奇妙地歪了歪嘴角,说出了如下的一番话:

  “是啊。你这番好意难得啊,我倒是想要点我想要的东西。近来我很想插花,不过花太贵了。眼下全阁恰好是菖蒲、燕子花开时节,你是否给我搞四五枚燕子花,或者是蓓营,或者是刚绽开的,或者是已经盛开的都可以,再加上六七株木贼草。今晚摘也行啊,夜里你带到我的住处来好吗?”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之后,这才察觉实际上他是在唆使我当小偷。

  我碍于面子,只好当一次偷花人了。

  这天晚餐是面食。是又黑又重的面包加热菜,仅此而已。幸亏是周末,下午开始休息,该出门的人已经出门了。今晚是在庙内就在,可以早题,也可以外出到晚上十一点,而且翌晨可以睡懒觉,称做“睡过时间”。老师也早已出门了。

  一过下午六点半,天就开始擦黑。起风了。我等待着初夏的钟声。一到八点,中门左侧的黄钟调□的钟就敲响了初更的十八响,音色高亢而明澄,留下了悠扬的余韵。

  □黄钟调是雅乐六调子之一。

  金阁漱清亭旁边的莲花塘的水注入镜湖地,形成了一带小瀑布,用半圆的栅栏围着这瀑布口。周围丛生着燕子花。最近几天,花儿绽开得格外的美。

  我一走过去,夜风把燕子花的草丛吹得沙沙作响。高高挂着的紫色花瓣,在轻轻的水声中震颤。那一带特别的黑,花儿的紫色、叶子的浓绿,看上去都是一片漆黑。我想搞上二三枝燕子花。但是,花和叶沙沙作响,随风飘忽,从我的手里逃遁,一片叶子把我的手指划破了。

  我抱着木贼草和燕子花造访柏木的公寓时,他正躺着看书。我担心会碰上公寓的姑娘,幸好她不在家。

  小小的偷窃行为,使我变得快活了。每次我同柏木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首先让我招来小小的榜德、小小的渎圣和小小的罪恶,而这些却又照例使我感到快活。但是,我不知道我的快活分量是否也随这种罪恶分量的日益增加,而无限度地增加呢?

  柏木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我的赠礼。他还到房东太太那里借来了插花用的水盘和在水里剪花茎和校用的白铁桶等。这家是平房,他住在四铺席的厢房里。

  我把竖立在壁龛里的尺八拿了出来,将嘴唇贴在吹孔上,试吹奏了一支小练习曲,吹得很娴熟,使折回来的柏木吃一惊。但是今晚的他,不是那天到金阁来时的他了。

  “你吹起尺八来,一点也不结巴嘛。我本想听听结巴的曲子才教你尺八的,可……”

  这一席话,又重新把我们拉回到初次见面时的同一位置上。他恢复了自己的位置。因此我也能轻松地探问有关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的情况。

  “哦,那女子吗,早已结婚了。”他简单地回答道,“我详尽地教给她一种掩饰非处女的方法,不过她丈夫是个老实人,大概可以顺利地对付过去吧。”

  他说着将一枝枝浸在水里的燕子花拿了出来,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尔后又将剪子插入水中,在水里剪掉了花茎。他手里拿着的燕子花的投影,在铺席上大幅度地晃动着。于是,他又突然说道:

  “你知道《临济录》示众章里有这样的名句吗?‘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我接过他的话头说: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家眷杀家眷,始得解脱。’”

  “对,就是这段。那女子本来就是罗汉嘛。”

  “那么,你解脱了吗?”

  “嗯。”柏木摆齐剪好了的燕子花,瞧了瞧说,“这还杀得不够呐。”

  水盘里的水清彻透明,盆的内部涂上银色。柏木细心地把剑山□的弯曲部分修好了。

  □剑山:插花用的一种工具。

  我闲极无聊,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南泉斩猫》的公案吧?停战后老师把大家召集一起,做了那次讲座……”

  “‘南泉斩猫’吗?”柏木比了比木贼草的长度,尔后一边往水盘里插花一边回答说:“那桩公案嘛,在人的一生中是经常变形的,而且以各种形态多次出现。那是一桩令人毛骨悚然的公案哩。每次我们在人生的拐角处相会的时候,都改变着同一公案的面貌和意义。南泉和尚所斩的猫原来就是精于艺能的。猫很漂亮。你知道,简直是漂亮无比哩。猫眼是金色的,长毛光洁可爱,躯体小巧而柔软,这个世界的所有逸乐和美似乎都像弹簧似地缩藏在它的躯体里。除了我,几乎所有注释者都忘记说:猫原来就是美的凝聚体。可是,这猫简直故意似的突然从草丛中跳出来,闪烁着优美而狡黠的目光。它被逮住了。这就是造成两堂相争的根源。为什么呢?因为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但又不属于任何人。所谓美这种东西,是啊,怎么说才好呢?它好比龋齿,疼痛,触及舌头,株连舌头,强调自己的存在。人终于忍受不了痛楚而清牙医把它拔掉。把沾满血的、茶色的、肮脏的小龋齿放在掌心上看过之后,可能会这样说:‘是这个吗?原来就是这个家伙吗?它给我带来痛苦,不断地让我恼于它的存在,于是在我的体内顽固地扎下了根,如今它只不过是死了的物质而已。但是那个和这个真的是同样的东西吗?倘使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外部存在,那么它为什么又能以什么因缘来联结我的内部,成为我的痛苦的根源呢?这东西存在的根据是什么呢?它的根据难道就是在我的内部吗?抑或在它本身呢?尽管如此,我来把它拔掉,放在我的掌心上,这绝对是别的东西。断然不是它。”

  “你听明白了吧?所谓美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斩猫就像拔掉疼痛的龋齿,看上去也像把美抠出来,但这是不是最后的解决就不得而知了。美的根是不会断绝的,即使猪死了,也许猫的美还没有死呢。

  赵州为嘲讽这种解决的简单化,才把鞋子顶在头上。也就是说,他知道除了忍受龋齿的痛苦以外,别无其他解决的办法。”

  这番解释的确不愧是柏木之流的解释。我觉得他多半是借我的话题,看透了我的内心,借解释公案以嘲讽我的优柔寡断。我这才真正害怕柏木了。沉默不语也是可怕的,我便进一步问道:

  “那么你属于哪种类型呢?属于南泉和尚型,还是赵州型呢?”

  “这个嘛……属于哪类型呢?眼下我属于南泉,你属于赵州,或许有朝一日,你成为南泉,而我却成为赵州也未可知。因为这桩公案正像‘猫眼’是多变的啊!”

  柏木说这番话时,微妙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把生锈的小“剑山”

  排在水盘中,然后将挺秀的木贼草插在上面,再配以修剪为由三瓣叶衬托的燕子花,逐渐造成现水型插花的形状。水盘旁边还堆放着许多洗净了的白色和褐色的洁净的细砂子,以备最后加工用。

  他的手艺确是巧夺天工。他一个接一个地下了小小的决断,准确地集中发挥对比和匀整的艺术效果,使自然的植物在一定的旋律下转移到人工的秩序里,显示出一派美妙的图景。天然的花和叶,转眼间变形为应有的花和叶,那些木贼草和燕子花已经不是同类植物的无名的一株株,而是经过创造者以简洁的直叙手法,表现出木贼草的本质、燕子花的本质来。

  但是,他活动的手具有残酷的成分。他拥有不快而阴暗的特权似地对植物动作。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每次剪刀一响,将花茎剪下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满满的血。

  观水型插花已经扬好了。水盘右侧,木贼草的直线和燕子花叶的纯洁的曲线相交,一朵花儿已经绽开,其他两朵宿营含苞待放。这盘插花摆在小壁龛里,几乎占满了整个空地。投在水盆里的水面上的影子十分平静,掩藏着“剑山”的大粒砂子呈现出一派明澄的水边的风情。

  “美极了!在哪儿学的了?”我问道。

  “向附近的一位插花女师傅学的。过一会儿,她会到这儿来的。

  我和她交往,同时向她学习,就这样学会了独自插花,现在我已经腻味了。她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师傅哩。据说,战争期间她同一个军人要好,怀了孕,胎儿是死胎,军人也战死了,后来她就不停地取乐于玩弄男性。这女人小有财产,教授插花只是她的一种嗜好罢了。要不,你今晚就带她去逛逛好了。随便上哪儿,她都会去的。”

  这时候,袭击我的感动错乱了。当年我从南禅寺山门上看见她时,我身边还有鹤川,三年后的今天,她的幻影却以柏木的眼睛作为媒介,在我的面前浮现了。她的悲剧,过去曾被明朗而神秘的眼睛所观望,如今又被怀疑一切的眼睛所窥视,而且事实是:当年她的从远处看白皙得恍如皎洁明月的乳房,已被柏木的手抚摸过;包藏在华美的长袖和服里的膝盖,也已被柏木的X型的腿接触过了。事实就是如此,她已经被柏木、就是说被柏木的认识玷污了。

  这种思绪搅得我苦恼万分,我无法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但是,一种好奇心又把我拽住了。我甚至以为这女子是有为子的转世,如今我望眼欲穿地期待着她作为被一个残疾学生所抛弃的女人而出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竟袒护柏木,沉浸在一种似是用自我来法污自己的回忆的错觉之喜悦中。

  她终于来了。我的心灵并没有掀起一丝的波澜。她的嘶哑声音、她的彬彬有利的举止和高雅的谈吐,尽管她顾忌我在场,但她冲着柏木吐露怨言时,眼睛里还是闪烁着粗野的神色……这些至今我仍记忆犹新。这时我才明白柏木今晚把我唤来的原因,原来是要利用我做挡风的墙。

  这女人与我的幻影没有任何联系。她给我的印象完全是停留在第一次见面的另一个体上。女人彬彬有礼的言谈渐渐变得杂乱无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了。

  女人终于忍受不了自己的凄凉境遇,想从掀起柏木心潮的努力之中暂时后退一步。这回,她突然佯装流着的样子,环顾了一圈狭窄的公寓的一室。女子呆了30分钟,这才发现壁龛里摆设着满满的插花。

  “这盘观水型插花真美,插得真美啊!”

  正等着她说这句话的柏木抓住时机,给予决定性的回击说;一是很精巧。这样就不需要你再教授什么了。这里已经没有你的用场了,真的。”

  我看到女人听了柏木这番郑重其事的话后,脸色顿时刷白,旋即把视线移开了。女人然后莞尔一笑,很有礼貌地联行靠近壁龛。我听见了女入的声音:

  “什么呀,这算什么花儿!什么呀,什么玩意儿啊!”

  于是只见水花四溅,木贼草倒下,绽开的燕子花被撕碎了。我冒犯偷窃的罪名摘来的花草,竟落得如此狼狈周章的下场。我不由得站起身来,却又不知所措,将背脊靠在窗玻璃上。我看见柏木一把抓住女人的纤细的手腕,尔后又揪住她的头发,扇了她一记耳光。柏木这一连串粗野的动作,实际上同方才插花时用剪子把叶和茎剪掉的平静的残忍劲是毫无二致的,仿佛是方才的那股子劲儿的延长。

  女人用双手捂住脸颊,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柏木仰望着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的我,异样地浮现出孩子般的微笑,然后这样说道:

  “喂,快追上去安慰安慰她,喂,快点儿!”

  不知是被柏木的语言威力所压倒,还是发自内心的对女人的同情,这点连我自己也感到暧昧不清。反正我立即拔腿跑去追赶她。从公寓跑过两三栋房子才追赶上。

  这里是乌丸车库后面的板仓街的一角。电车入库的反响震动着阴沉沉的夜空,电车进发出的淡紫色的火花划破了夜空。女人从饭仓街向东跑去,沿着后街爬上了坡道。我和边哭边走的她默默地并排而行。良久她才发现我,向我靠近过来。她用因哭泣而嘶哑了的声音,不失礼仪地向我数落了一番柏木的不良行为。

  我们不知走了多长的路!

  她咬着我的耳朵详细地诉说着柏木的不良行为、过火的卑劣行径的细节,可是所有这些只有“人生”二字在我的耳边回响。他的残忍性、有计划的手段、背叛、冷酷、向女人强要钱的种种手腕,这一切只不过是解释了他难以言喻的扭力而已。而我只要相信他对他自己的X型的腿的诚实性就足矣。

  鹤川摔死以来,我一直没有接汹到生,过了许久,我才接触到一种非薄命的更黑暗的生,一种只要还活着就不停伤害他人的生的活动,并且从中得到了鼓舞。他那句简洁的“这还杀得不够呐”复生了,并且撞击着我的耳朵。我心中泛起那句停战时在不动山顶面对着京都市街万家灯火而祈愿的话,这句话大致的内容是:“但愿我心中的黑暗相等于被无数灯光包围着的夜间的黑暗!”

  这女人不是向自己的家走去。为了说话,她漫无目标地绕着行人稀少的背胡同行走。因此好不容易来到女人独居的住所前面时,我已弄不清这儿究竟是哪一带市街的一角了。

  当时已经十点半钟,我正想告辞返回寺庙,女人却硬把我留住,让我进了屋。

  她走在前面,拧开了电灯,突然说了一句:

  “你诅咒过别人,希望他死掉吗?”

  我立即回答说:“是的。”说也奇怪,这之前我意忘却了,我显然盼望那房东姑娘--她是我的耻辱的见证人--早点死去。

  “真可怕。我也是这样呀。”

  女人的姿势放随便了,侧身坐在铺席上。室内使用山大概是100瓦的电灯,在限制用电的情况下,这是鲜见的亮度。这才明晃晃地照亮了女人的身体。她系着的博多白绢制的名古屋腰带白得鲜明,友样丝绸和服上面的藤架霞的紫色浮现了出来。

  从南禅寺山门到天接庵客厅的一段距离,非鸟儿是飞越不过去的。然而,时过数年,我渐渐缩短了那段距离,如今好歹总像是到达了彼岸。从那时候起,我就一分一秒地细细计算着时间,终于确实地接近了意味着天接庵神秘的情景的东西了。我觉得我必须这样做。如同远方的星光射到之时,地面上的面貌早已发生了变化一样,这女入完全变质了。这是无可奈何的。再说,假如我从南禅寺山门上望见的时候就注定我和她今天会结合在一起的话,那么这种变形,只需稍稍修正就可复原,再度以当年的我和当年的她相见了。

  于是,我说出来了。我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说出来了。那时嫩叶复生了,五凤楼壁项图案的仙女和凤凰复生了。她的脸颊活灵灵地飞起了一片红潮,眼睛里闪烁着变幻无常的紊乱的光,代替了粗野的光。

  “是那样吗?啊,原来如此。真是奇缘啊!所谓奇缘无非就是这样吧。”

  这回,她的眼睛里噙满了兴奋的喜悦的泪水。她忘却了方才的屈辱,相反地投身在往事的回忆里,使同样的兴奋的延续转移到另一种兴奋中,几乎近于疯狂的程度。她的藤架霞花纹和服的下摆凌乱了。

  “已经济不出奶汁了。啊,可怜的婴儿!就是挤不出奶汁,我也要照样让你看嘛。因为从那时候起你就喜欢我,如今我是把你当做当年的他呀!一想起他,我就不觉得羞耻了。真的,我就像当年的样子让你看呀!”

  她用下定决心的口吻说过之后,看来像是过度的狂喜,又像是过度的绝望。我想,大概在她的意识里只有狂喜才促使她做出那种剧烈的行为,而这种行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带给她的绝望,或是绝望的坚韧的后劲。

  这样,我看见了她在我的眼前把和服的腰带解开了,把许多细带解开了,带子发出悉索声解开了。她的领口松开了。她的手插进隐约可见的白皙的胸脯,然后把左边的乳房掏了出来,裸露在我的面前。

  如果说此时我没有某种眩晕,那是谎言。我看见了。仔细地看见了。然而,我只是停留在成为见证人这一点上。我从山门的楼上看远方一个神秘的白点,并不是具有这样的一定质量的肉体。由于那个印象经过了太长时间的发酵,眼前的乳房是肉体本身,只不过变成了一种物质罢了。而且,它不是要申诉什么或要诱惑什么的肉体,而是存在的乏味的证据,从整个生脱离开来,仅仅呈现在那里的东西而已。

  我又企图撒谎了。是啊,眩晕确是袭击了我。然而,我的眼睛过分仔细地观望,观望过的乳房就是她的乳房,渐渐地变形为毫无意义的片断,我都逐一地看个一清二楚了。

  奇怪的是这以后的事。因为经过一番惨不忍睹的过程之后,它在我的眼里终于渐渐地变成很美的东西。美的无结果、无快感的性质赋予了它。乳房尽管呈现在我的眼前,但它却渐渐地被闭锁在自身的原理的内面,如同蔷薇闭锁在蔷薇的原理的内面一样。

  对于我来说,美总是姗姗来迟,比别人来迟。别人同时发现美和官能,我却迟迟才发现它们。眼看着乳房恢复了与全体的联系……超越肉体……变成无快感的却是不朽的物质,变成与永恒联系的东西。

  但愿人们能洞察我所想说的事。再说,这时金阁又出现了。应该说,乳房变形成为金阁了。

  我回想起初秋值夜班的飓尺之夜。即使是在明月的照用下,晚上金阁内部那板富的内侧、格子门的内侧、金箔剥落的壁顶下面,都积淀着沉重的豪华的黑暗。这是当然的。因为金阁本身就是精心的构筑。造型的虚无。这样,我眼前的乳房即使表面明晃晃地放出肉体的闪光,它的内容也同样是黑暗的。它的实质同样是沉重的豪华的黑暗。

  不为认识所陶醉。毋宁说我的认识被蹂躏、被侮蔑了。生和欲望更不在话下!……然而深深的忧惚感没有离开我,我仿佛麻痹了一阵子,面对着她的裸露的乳房而坐了下来。

  这样,我又一次碰上了把乳房收藏在胸怀里的女人那极其冰冷而轻蔑的眼神。我向她告辞。她将我送到大门口。在我背后响起了她用力关上格子门的声音。

  回到寺庙之前,我仍然落入恍惚之中。乳房和金阁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涌现。一种无力的幸福感充满了我的身心。

  但是,当我看到呼啸着风声的魅黑松林的彼方那鹿苑寺山门时,我的心渐渐冷却下来,无力优胜于它,陶醉内心境变成了厌恶的情绪,一股无以名状的憎恨感沉重地涌上了心头。

  “我又一次同人生隔绝了!”我喃喃自语道,“又一次啊!金阁为什么要保护我?我没有拜托它,它为什么企图将我同人生隔绝呢?

  诚然,也许金阁是从堕地狱中把我拯救了出来,缘此,金阁使我比堕地狱的人更坏,使我成为一个‘比任何人都通晓地狱消息的人。’”

  山门一片漆黑,寂然无声。早晨鸣钟时就熄灭的便门上的灯还在微微发亮。我推开了便门。门内侧吊着静航的古老而生锈的铁锁发出了响声,门打开了。

  看门人已经人梦。便门内倒贴了一张内部规则,内容是:“晚上十点以后,最后回寺者锁门。”还有两块尚未把牌面目过去的名牌。

  一块是老师的,另一块是上年纪的管理员的。

  走着走着,只见右手的工地上横放着几根五米多长的木材,就是在夜里看也呈现出明亮的木色。走近工地,看见满地锯木子,恍如铺上了细碎的黄花,在越黑中飘逸着一股浓郁的木香。走到工地尽头的辘轳井的旁边,我本想从这里走到庙厨里,可转念又折了回来。

  就寝前必须再去巡视一遍金阁。路经沉睡的鹿苑寺大雄宝殿,再过了唐门前,踏上了通向金阔的路。

  金阁隐约可见了。金阁四周围着树丛,它在黑夜里纹丝不动,但绝不沉睡地耸立着,仿佛是夜本身的护卫似的……是啊,我不曾看见金阁犹如沉睡的寺庙那样酣睡过。这幢不住人的建筑物可以忘却睡眠。因为居住在里面的黑暗,完全摆脱了人类的规律性。

  我有生以来头一遭用近似诅咒的口气向金阁粗野地呼喊起来: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给治服,再也不许你来干扰我!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变成我的所有,等着瞧吧!”

  声音在深夜的镜湖地上空空虚地旋荡着。

  

  第七章

  总之,我体验到一种不期而合的东西在起作用。犹如镜中的走廊,一个影像会一直延续到无限的深处,过去所见的事物的影子也会清晰地反射在新遇见的事物上。我被这种相似所引导,不觉间走到了走廊的深处,心情像是步进了摸不着边际的内室一样。我们并非突然遇到命运这玩意儿。日后应判处死刑的汉子,平时走在街上所遇见的电线杆或火车道口,也会不断地描绘出刑架的幻影,同时应该对这种幻影感到亲切。

  因此,我的体验里没有重叠的东西。没有类似重叠形成的地层。

  没有类似制造山形的厚重。除了金阁,对所有事物都没有亲近感的我,就是对待自己的体验也不抱有特别的亲近感。我只知道在这些体验里,没有被黑暗时间的海洋完全吞噬的部分,没有陷入毫无意义的漫无边际的重复的部分,而正在逐步形成由这样小部分的连锁组成的一种可恶的不吉利的图景。

  那么,这一个个的小部分究竟是什么呢?有时我也思索过。然而,这些发光的七零八落的断片,比在路旁闪光的啤酒瓶碎片更缺乏意义,更欠缺规律性。

  尽管如此,也不能认为这些断片是过去曾经塑造成美丽而完整的形态所失落的碎片。虽然他们在无意义之中,在完全缺乏规律性的情况之下,被世人当做不像样的形态而抛弃了,但他们各自都在撞憬着它们的未来。它们以碎片低微的身份,毫不畏惧地、不愉快地、沉静地……撞憬着未来!憧憬着决不会痊愈和康复的、手够不着的。真正是前代未闻的未来!

  这种不明了的自我反省,有时也会给我带来某种速自己都觉得与自己不相称的抒情式的兴奋。这种时候,倘使恰巧赶上是个明月之夜,我就会带着尺八到金阁的旁边吹奏一阵子。现在,我不用看乐谱也能吹奏过去柏木吹奏过的(源氏车》的曲子了。

  音乐似梦,同时也与梦相反,类似更加确实的觉醒的状态。我在思索:音乐究竟属于哪一类呢?不管怎么说,有时音乐具备可以使这两种相反的东西逆转的力量。有时我很容易地化身为我自己吹奏的《源氏车)的曲调。我懂得我的精神化身为音乐的乐趣。与柏木不同,音乐对我确是一种慰藉。

  吹罢尺八,我经常沉思:金阁为什么不责备也不阻挠我这种化身,而且默许我的这种化身呢?另一方面,每每在我企图化身为人生的幸福和快乐的时候,金阁为什么一次也没有放过我呢?它会立即阻止我的化身,使我还原为我自己,难道这不就是金阁的做派吗?为什么限于音乐,金阁才容忍我陶醉和忘我呢?

  这么一想,单凭金阁宽恕这一点,音乐的部力也就淡薄了。

  为什么呢?因为既然金阁默认了,音乐再怎么类似生,也只不过是国品的架空的生,纵令我想化身为生,这种化身也只能是短暂的。

  请不要以为我在女人和人生的问题上遭受过两次挫折以后,就认命而消沉,变成了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在1948年岁暮以前,碰上了好几次这样的巩会,其中也有柏木的辅导,我毫不畏惧地去做了。总是落得相同的结果。

  金阁总是出现在女人和我之间、人生和我之间。于是,我的手一触及我想抓住的东西,那东西就立即变成灰,展望也完全化成沙漠了。

  有一回我在庙厨后面的旱地里于农活儿,闲时我曾观察蜜蜂造访小朵黄夏菊的情形。一只鸣着金翅膀从撒满阳光的天空飞过来的蜜蜂,从许多的夏菊中选中了一朵,在它的前面踌躇了许久许久。

  我想变成蜜蜂的眼睛继续观察。我看见绽开的一点伤痕也没有的端正的黄菊花瓣,简直像一座小金阁那样美,像金阁那样完整,但绝没有变形为金周,而仅仅是停留在夏菊的一朵上。是啊,这是千真万确的菊花,是一种花儿,仅仅是停留在一种不含任何形而上的东西暗示的形态上。它通过保持这样存在的节度,散发出一种迷惑,成为适合蜜蜂的欲望的东西。在无形的、飞翔的、流动的、盛久的欲望面前,这样隐身在作为对象的形态里,喘着气息,这是多么神秘啊!形态渐渐变得稀薄,即将破裂,在不停地震颤。这也是有其道理的。菊花的端庄形态,是模仿蜜蜂的欲望而制造出来的,这种美本身是冲着预感而开花的,因此如今正是生的形态的意义在闪光的瞬间。这形态是无形的流动的生的铸型,同时无形的生的飞翔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形态的铸型……蜜蜂一头钻进了花儿的深处,浑身沾满了花粉,沉湎在酩酊之中。我看见了迎进蜜蜂的夏菊花强烈地抖动着身子,它本身好像变成了穿着豪华的黄铠甲的蜜蜂,马上就要脱离花茎腾空而飞似的。

  我几乎为这种光和在光之下进行的这种活动而感到眩晕。忽然间,我又脱离了蜜蜂的眼睛,还原为我的眼睛,这时凝望着这种情况的我的眼睛,恰好落在金阁的眼睛的位置上。事情是这样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并还原为我的眼睛一样,生逼迫我的一刹那,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把金阁的眼睛完全当做我的眼睛了。正是这时候,金阁在我和生之间出现了。

  我还原为我的眼睛了。蜜蜂和夏菊在荒漠的物质世界里,也就是说只停留在“被排列的位置上”。蜜蜂的《翔和花的摇曳,同风吹草动沙沙作响没有什么异样。在这静止的冻结的世界上,一切都是相等的,曾经那样地散发了迷惑的形态已经死绝了。菊花不是通过它的形态,而只不过是通过我们漠然地称做“菊花”’这名字,通过保证而显示出美来的吧。我不是蜜蜂,不会受菊花的诱惑。我不是菊花,也不会被蜜蜂所恋慕。一切形态与生的流动的那种亲陆消逝了。世界被抛弃在相对性之中,惟有时间在流动。

  永恒的、绝对的金阁出现了。毋庸赘言,我的眼睛变成金阁的眼睛时,恐怕世界就将这样变形,而且在这变形的世界里,谁有金阁保持原来的形态,占有美,其余的东西都将完全化为灰尘。自从那娼妇踏足金阁的庭院以来,还有自从鹤川摔死以来,我心中反复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尽管如此,行恶是可能的吗?

  这是1949年正月的事。

  幸亏是周末除策(这是指除去警策□的意思,故如是说),我到廉价的“三番馆”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归途独自漫步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极街上。在杂沓的人流中,迎面碰上一个熟悉的面孔,没等我想起是谁的时候,这张脸已被人流推拥到我的身后去了。

  □警策:佛语,即为防止坐禅打盹,用做敲击肩头的长方形木板。

  他头戴呢礼帽,身穿高级大衣,围着围巾,身边带着一个穿着拐红色大衣的女人,一眼就能辨出是个艺技。这张桃红色的丰满的男人脸有点异样,带有一种娃娃脸般的清洁感、高高的鼻子,这是一张普通中年绅士不易看见的脸……这不是外人,正是老师其人的面部特征。呢礼帽几乎遮住了他的这张面部特征。

  尽管我这方面是没有任何内疚的,却反而害怕被对方发现。因为那一瞬间,我泛起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绪,不愿成为老师便装外游的目击者、见证人,不愿同老师在无言中结下信赖和不信赖的相互交织的关系。

  这时,一只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杂沓的人群中。这黑长毛狮子狗似乎很习惯在这种人群中穿梭,从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间、从混有穿着军大衣的行人的脚边,伶俐地拥来挤去,在各个商店门前转悠。它在圣护院八桥的一家昔日专卖名糕点的店铺门前嗅着味儿。店铺灯火通明,这时我才看清狗的脸,它的一只眼睛已经溃烂,聚在溃烂了的眼睛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迹,就像玛瑙;另一只健全的眼睛盯着地面。

  这长毛狮子狗的脊背上带有一块烫伤的伤疤,结成一束成团的硬毛,格外显眼。

  不知为什么,狗竟惹起了我的关心。大概是因为狗在内心顽固地抱着另一个与这里明亮而繁华的屋宇林比的市街全然不同的世界。狗在徘徊。狗走在只有嗅觉的黑暗的世界上,这与人类的市街重叠起来了。毋宁说,灯火、唱片的歌声和笑声,被执拗的黑暗的臭味所威胁。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臭味的秩序最确实,纠缠在狗的潮湿的脚下的尿臭味儿,同人类的内脏和器官散发出来的隐微的恶臭确实地联系在一起了。

  天气奇寒。两三个像是于黑市买卖的年轻人,揪下了装饰在人家门前的松枝--虽已过了新年,却还没将门前的松枝取下--走了过去。他们张开戴着新庆手套的巴掌,在互相竞赛。一人的掌心上仅有几片松叶,另一人的掌心完整地留下一小校松枝。这伙黑市商人边笑边走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竟随狗走了起来。狗时隐时现。在通往河原町的路上拐了弯。我就这样来到了比新京极还黑暗的电车路旁的人行道上。狗的踪影消失了。我停下脚步,左顾右盼,甚至走到电车路的边上,探寻狗的踪迹。

  这时一辆光亮的出租汽车在我面前夏然而止。车门打开了,女人先上了车。我不由得往那边瞧了瞧。一个紧跟着女人上车的汉子,突然注意到我,在那里呆然不动。

  原来他就是老师。为什么方才同我擦身而过的老师和那女人转了一圈后又复与我相遇呢?我不得而知。总之,他就是老师,先行上车的女人身穿的大衣的褐红色,以及方才见过的颜色都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回我无法躲避了。但是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还没有发出声音,给巴就在我的嘴里沸滚开了。我终于做出了连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表情来。我莫名地对着老师莞尔一笑。

  我无法说清这种笑从何而来。这种笑似乎是从外部来,突然贴在我的嘴边。老师看见我的笑,顿时脸色都变了。

  “混帐!你要跟踪我吗?”

  斥声刚一落地,老师马上斜视了我一眼,尔后上车,使劲关上了车门,出租汽车就开走了。这时我才恍然,方才在新京极,老师确实早已发现我了。

  翌日,我等待着老师把我唤去训斥一番。这应该成为我解释的一个机会。然而,与上回发生踩踏娼妇的事件一样,从次日起老师就开始了他的无言的放任的拷问。

  恰好这个时候,我又接到了母亲的来信。结束语依然是:她只为盼我当鹿苑寺住持的那天到来而活下去!

  “混帐!你要跟踪我吗?”老师这一声大喝,使人越反思越觉得不合适。再说,假如他是一位诙谐豪放、磊落大方的地道的禅僧,那么他就不会把这种庸俗的斥责倾泻在他的弟子身上。相反,会吐露出一句更有效的、更精辟的话来。事态发展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事后回想来,那时老师一定误解了我,以为我故意跟踪他,最后带着抓到狐狸尾巴似的表情嘲笑了他。他多半是狼狈周章,不由自主地露出那副怒相来的。

  不管怎么说,老师的无言,又形成一种不安,天天压在我的身上。老师的存在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恍如在眼前烦人地飞来飞去的飞蛾的影子。按照惯例,老师应邀外出做法事时,是会由一两名待僧陪同的,原先一定是由副司陪伴,最近实行所谓民主化,便由副司、殿司、我以及另两名弟子等五人轮流承担。至今人们还常常背地里议论舍监的好挑剔,舍监入伍后战死了。因此,会监一职由现年45岁的副司兼任。鹤川逝世后,又补充了一名弟子。

  正在这个时候,同属相国寺的有阅历的某寺住持仙游了。老师应邀参加新任住持的太庙仪式,这次轮到我做陪同。老师没有故意排斥我不许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也许在往返途中会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的吧。临行的头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庙的弟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熟悉五山文学□的人,无疑还会记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进京都万寿寺时解说佛法的妙语的事。新任住持就职时,是从山门经由佛殿、土地堂,最后步入方丈室,每经一处都留下了解释佛法的妙语。 □五山文学:日本镜仓时代末期和南北朝时代所盛行的镜仓及京都的五山禅俗所作双诗文。

  住持内心翻滚着就任新职的喜悦,指着山门自豪地说:

  “天城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拨关键,赤脚登昆仑。”

  开始焚香,举行了向自法师献上谢恩香的嗣法香仪式。昔日禅宗不拘惯例,非常重视个人省悟的源流,在这样的时代,与其说是师父决定弟子,毋宁说是弟子选择师父。弟子不仅接受最初投业的师父,还接受各方师父的证明悟道的熟达程度,并且必须在献嗣法香时解释佛法的妙语里公开自己心目中拟承继其法的师父的名字。

  我一边观察这种明朗的焚香仪式,一边苦苦思索:倘使我继嗣鹿苑寺,在献嗣香的时候,能按惯例宣告老师的名字吗?也许我会打破七百年来的惯例,宣告别的名字吧。早春的下午,方丈室冷飕飕的,室内弥漫着五种香的香气,摆在佛具后面的闪闪发光的璎珞、绕在主佛像背后的灿烂夺目的光环、并列而坐的僧侣们的袈裟色彩……我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里焚上嗣法昏……我在心里描绘着我变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

  就在这时候,我大概会在早春凛烈的空气鼓舞下,用人世间也有的爽朗的背叛来蹂躏这种习惯吧。恐怕列座的众僧会在惊得目瞪口呆、愤怒之余脸色刷白了吧。我不愿意说出老师的名字。我说出别的名字……别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师父是谁呢?真正嗣法的师父又是谁呢?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别的名字被给巴所阻挠,轻易说不出来。也许会把这个名字结结巴巴地说成是“美”,或说成是“虚无”吧。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在笑声中,我呆然不动…………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老师应做的事,我作为侍僧都协助做了。对侍僧来说,列席这种仪式本来是很自豪的,但是当天的主宾却是鹿苑寺住持。主宾嗣香完毕,一定要敲打一下白糙,证明新任住持并非赝浮图,也就是说并非冒牌和尚。

  老师念诵道:

  法筵龙象众

  当观第一义

  话音刚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这一响彻方丈室的槌声,又使我认识到老师掌握的权力是多么的灵验。

  我无法忍受老师无止境的无言的放任。我只要还有一丁点人的感情,就无法不期待获得对方相应的感情。不论是爱还是憎。

  一有机会就窥视老师的脸色,已成为我的一种可怜的习惯,但在这习惯中没有浮现出任何特别的感情来。这种无表情也算不上是什么冰冷。即使这意味着污辱,可也不是冲着我个人,而是冲着更普遍的东西,譬如冲着一般人性或种种抽象概念而来的。

  从这时候起,我决定强迫自己回想老师那活像动物的脑袋和丑陋的肉体。想像着他排便的姿态,甚至他与身穿褐红色大衣的女人共寝的姿态。幻想着他的无表情松弛了,他的快感松弛了,脸上露出了似欢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软的肉体,与同样光得柔软的女人的肉体融合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了。老师的便便大腹,与女人的便便大腹压挤在一起……但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我的想像多么丰富、多么自由驰骋,老师的无表情都会立即与排便和交配的动物的表情联系在一起,没有填补其间隙的东西。日常的细腻感情色彩,不是像彩虹联系其间,而是一个个地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变形。如果说只有少有地联系其间的东西、少有地给予抓头儿的东西,那么也是一瞬间吐出的相当粗俗的斥责:“混帐!你想跟踪我吗?”

  想腻了,等烦了,结果我成了难以摆脱欲求的俘虏,只想哪怕一次,也要明确地捕捉老师的憎恶的面孔。最后,我想出了这样的诡计:我狂妄,也充满稚气,明知首先会给我带来不利,我却已经不能克制自己,甚至不顾这种恶作剧会导致老师对我更大的误解。

  我到学校向柏木打听了店铺的地点和名称。柏木不问缘由就告诉了我。当天我赶到那店铺,看见了无计其数的像明信片大小的批园名妓的照片。

  乍看,经过人工化妆的女人的面孔几乎都是一副模样;细看,却可以发现其性格的微妙差异。透过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可以看到明暗和明朗,灵活的智慧和美丽的愚昧,不愉快和无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运等等多彩的色调活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想要的一。这张照片在店里璀璨灯光的照耀下,其亮光纸面光灿灿反射,使我差点疏漏过去了。不过,拿在手中,照片就没有反光,身穿褐红色大衣的女人的面孔就现出来了。

  “我要这张!”我对店员说。

  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大胆?这是难以想像的。它与我实行这项计划后反常地变得格外快活,并为不可名状的喜悦所振奋的这种难以想像,是互相呼应的。初始我本想趁老师不在悄悄地干,而不让他察觉出是谁干的。可是,这时候,一股昂扬的情绪驱使着我选择了让他清楚地知道是我干的危险的办法。

  至今,给老师房间送展报还是我的任务。3月还有点微寒的清晨,我像平时一样到大门口去取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祗园艺妓的照片,夹在其中一张报纸里,这时我心潮沸腾起来了。

  前院环车道中央那些用树篱围着的铁树,沐浴在朝阳下,它的枝干的粗糙表皮勾勒出了鲜明的轮廓。左侧植着一株小菩提树。四五只晚归的黄雀落在它的技桠上,啁啾鸣啭,恍如揉念珠般的声响。此刻还有黄雀,我感到意外。在旭日照耀的枝头移动着纤细的黄色胸毛,它确实是黄雀。前院铺满了石沙子,一派寂静。

  我粗粗地指拭打扫过后,小心地走过有许多处被濡湿的走廊,以免濡湿了脚丫。大书院老师房子的拉门仍然紧闭着。清晨来得早,拉门的白色显得格外的光亮。

  我跪坐在顾道上,像平时一样扬声说:

  “打扰了!”

  听见老师的应声,我便打开拉门走了过去,把叠好的报纸轻轻地放在书桌的一角上。老师低着头在阅读什么书,没有瞧我的眼睛……

  我退出房间,把拉门关上,强作镇静,悠然地从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上学前的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任凭心脏越来越剧烈地跳动。迄今我不曾抱希望等待着什么。如今分明是期待老师的憎恨才干出来的,不料我心中却在幻想洋溢着人际相互理解的戏剧性的热情的场面。

  也许老师会冷不防地来到我的房间,宽恕我了吧?我被宽恕,也许会有生以来头一遭像鹤川的日常那样,到达无瑕的明朗的感情。老师与我大概会互相拥抱、会叹息相互理解太晚了吧。无疑,惟有这一点保留了下来。

  尽管时间是短暂的,可我为什么竟热衷于这样荒唐的幻想呢?我无法解释。冷静思考的话,我是想凭借这种无聊的愚蠢行动来触怒老师,让他从继承住持的候选人名单中勾销我的名字,从而我自己找出成为永远失去当金阁主人的希望的端绪。这时候,我甚至忘却了我对金阁长期以来的执着。

  我只顾竖起耳朵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里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我心想:这回等待的是老师无法抑制的怒火和大发雷霆。就是被拳打脚踢,落到流血的窘境,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大书院那边鸦雀无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那天早晨,终于到了上学的时刻,从底苑寺出来时,我的身心疲惫,颓丧极了。上课听课也听不过去,回答老师也是答非所问,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漠不关心地眺望着窗外。毫无疑问,他早已察觉到我内心的这出戏。

  回到寺庙后,也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寺庙生活的暗淡、带霉味的永久性,是由今日和明日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差异和悬殊所构成的。今天适逢是每月两次讲授教典课中的一天,寺庙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师的起居室听讲。可我却相信老师大概会在众人面前借着讲授“无门关”这一课来责问我。

  我确信的理由是这样的:今晚上课和老师相对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性格的。不过,我自己感到这应该说是一种男性的勇气。那么,老师就会相应地表现出男性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寺庙的所有人面前坦白自己的行径,尔后再责问我的卑劣行为。

  寺庙众僧手待“无门关”讲义,聚在昏暗的灯光下。夜间寒冷,老师身旁只放着一只小手炉。可以听见抽鼻涕的声音。低着头的老老少少的脸被影子画成了花脸,每张脸上都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有气无力的神情。新进庙的弟子,白天任小学教师,他的近视眼镜不时地从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只有我感到体内充满了力量。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老师翻开讲义,环视了众人一圈。我的视线追着老师的视线。因为我要让他瞧瞧,我是决不会垂下眼帘的。但是,老师那双眼圈满是松弛的皱纹的眼睛,没有露出任何感兴趣的神采,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问我贴邻的人的脸上。

  开始讲课了。我只顾等待着他讲到哪里会突然急转到我的问题上。我侧耳倾听。老师高亢的声音不断于耳。老师内心的声音,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这一夜,我依然难以成眠。我藐视老师,我要嘲笑他的伪善。但是,我渐渐露出了一种悔恨自己不能总是保持着这样兴奋的情绪。我对老师的伪善表示的轻蔑,在奇妙的状况下,与我的意志薄弱结合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他是个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败。我的这种心绪一度爬上了顶峰,尔后又沿着陡坡快步跑了下来。

  我想:明儿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内向他道歉吧。老师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一个刮风的日子。我从学校回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书桌的抽屉,看见了一个白纸包。里面就是包着那张照片,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

  老师似乎打算用这个办法了结这桩事件。倒不是他对此事明确表示不闻不问,而似乎是要让我意识到我的行为是无效的。这种归还照片的奇妙方法,却突然让我浮想联翩。

  “老师一定也很痛苦。”我想,“他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一招来的。当今他确实在憎恨我。大概老师不是憎恨照片,而是这张照片通使他在自己的寺庙里也不得不避忌地人的耳目,趁无人的当儿蹑足经过走廊,来到一次也不曾来过的弟子房间,简直像犯罪似地打开了我的书桌抽屉,露出了一副卑鄙的嘴脸。如今老师已有充分理由憎恨我了。”

  这么一想,我心头蓦地涌起了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悦。此后我便从事愉快的操作。

  我用剪子将女人的照片剪碎,然后用两层结实的笔记本纸包起来,紧紧搂在手里,带到了金阁的旁边。

  寒风呼啸的月夜,金阁像往常一样耸立着,洋溢着一种阴郁的均衡的气氛。林立的细长柱子在承受着月光的时候,恍如琴弦,金阁就像一个巨大的离奇的乐器。这是由于悬月的高低不同,使人看起来产生这种错觉。今夜也如此。可是风儿从决不鸣响的琴弦隙间徒然地吹过去了。

  我捡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头,把它包在小纸包里,将纸包揉成结结实实的一团。这样我便把用石头压着的剪成碎片的女人照片,投入镜湖地里了。悠然地扩展的涟游,很快就荡到岸边我的脚下来。

  是年11月,我突然出走,都是所有这些事情积累的结果。

  日后回想起来,乍看似突然出走,其实则是经过长期深思熟虑和犹豫的。然而,我总喜欢把它认为是被突然的冲动所驱使的行为。因为我内心缺乏根本性的冲动,所以我尤其喜欢模仿冲动。譬如,有的男人头天晚上计划好第二天去祭扫父亲的墓,可是第二天出了家门,来到车站前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而到酒友家中去了,这种情况能说他是纯粹的冲动吗?他的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不是比迄今长期准备去扫墓更有意识的、对自己的意志的一种报复行为吗?

  我出走的直接动机,是由于头天老师第一次以坚决的口吻明确地说:“我曾经打算让你接我的班,不过现在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

  对于老师这番言明,我耿耿于怀。虽说这种宣告是头一次,但我早就预感到会有这种宣告,是有思想准备的。所以我听到这种宣告时,并不感到是个晴天霹雳。再说,事到如今,大吃一惊或狼狈周章都无济于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这样认为:我自己所以出走,是由于受老师这番话的触发,一时冲动之下采取的行为。

  我施展照片的策略,确实探知了老师很我之后,眼看着我的学业就荒疏了。预料一年级的成绩是:为首的华语、历史均是84分,总分是748分,名次是84人中排列第24名。总课时是464小时,缺课仅14小时而已。预科二年级的成绩总分是693分,名次落到77人中的第35名。我不是有钱去消磨时间,只是不愿意上课,以闲暇为乐而逃学的,是在上三年级之后,在这新学期恰恰发生照片事件之后不久开始的。

  第一学期结束时,校方警告我,老师也训斥了我。成绩不佳,缺课时间多固然是训斥的理由,但最使老师恼火的,是一学期只上三天的排宗教义课我竟全部旷课了。这三天的祥宗教义课,学校都是安排在暑假、寒假和春假之前,采取与诸事专门道场同样的形式进行的。

  老师特别把我召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训斥,这是罕见的。我只耷拉着脑袋,一声不言。我心中暗自等待的是一件事,然而老师对照片事件,或上溯到娼妇勒索事件都只字不提。

  从这时候起,老师对我明显地疏远了。这就是我盼望的演变结果,是我希望看到的证迹,也是我的一种胜利。而且,要获得这种胜利,只需偷懒就足够了。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旷课达六十多个小时,约为一年级三个学期总旷课时间的五倍。我旷课这么多时间,不是用来读书,也没有钱去娱乐,除了偶尔同拍本闲聊,就是我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大谷大学的记忆,同无为的记忆几乎是难以区分的。我缄口不言,独自一人无所作为。或许这种无为也是我这号人的一种“样的教义一吧。这种时候,我片刻也不感到寂寥。

  有时,我几个小时坐在草地上,观察着鸡蚁搬运细红上去造窝的情形。并非蚂蚁引起我的兴趣。有时,我长时间地呆望着学校后面的工厂的烟囱冒出的缕缕轻烟。也并非烟云引起我的兴趣……我觉得我全然地,甚至连生命都沉浸在自己的存在中。外界处处都是忽而冰冷,忽而炎热。是啊,怎么说才好呢?外界时而呈现斑驳,时而又呈现条纹状。自己的内在和外界不规则地缓慢地轮流转化,四周无意义的风景映在我的眼帘里,风景闯入了我的内心,而且没有闯入的部分在彼方活泼地闪烁着。这闪烁着的东西,有时是工厂的旗帜,有时是土墙上的微不足道的污点,有时又是被抛弃在草丛中的一只旧木屣。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一瞬间在我心中产生,又一瞬间在我心中消失。可以说,这是没有形成所有形态的思想吧……我觉得重要的事物总是与微不足道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今天报上刊登的欧洲政治事件,似乎同眼前的旧木屣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我曾就一片草叶尖端的锐角进行过长时间的思考。说思考是不恰当的。这种奇怪的琐碎的念头决不会持久,在我的感觉里,它做活着,又似死去,实在难以捕捉,犹如乐曲的副歌执拗地反复出现。这片草叶的尖端为什么其锐角必须是这样尖锐的呢?倘使是纯角,难道就会失去草的种别,就得自然从这一角整个崩溃吗?倘使是拆掉大自然的齿轮中的极小东西,不就可以使整个大自然颠覆吗?我想人非非,陡然地思考着这种方法。

  转眼间,老师的训斥泄露了出去,寺庙的人对我的态度变得日益险恶了。妒忌我升大学的那个师兄弟总是带着一种充满胜利自豪的冷笑凝望着我。

  夏秋两季,我一直在庙里生活,几乎不与他人交谈。我出走的前一天早晨,老师命令副司把我唤去。

  那是11月9目的事。正是我上学前,我穿着制服来到了老师的眼前。

  老师本来胖乎乎的脸,异样地绷得紧紧的,大概是由于一见到我不得不跟我说话这样一种不愉快的情绪所导致的呼。而我呢,看到老师的眼睛像看麻风病人似地望着我的时候,我就感到异常的痛快。因为这正是我所期待的充满人的感情的眼睛。

  老师旋即把视线移开,一边在手炉上揉搓着手一边说话。那柔软的掌心上的肌肉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在初冬早晨的空气中,听起来却是充满着清澄的刺耳。这使人感到和尚的肉与肉之间存在着超过需要的亲密。

  “你看看这封信吧,校方又寄来了严厉的警告。令首在天之灵有知的话,不知道会多伤心啊。你自己也应该好好考虑,这样下去结果会成为什么样子呢?”……然后,他接着说了那一句:“我曾经打算让你接我的班,不过现在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没有这个意思了。”

  我沉默良久,然后才说道:

  “这不就等于已经抛弃我了吗?”

  老师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不被抛弃吗?”

  我没有回答。过了好大一会儿,我不知不觉意结结巴巴地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情况,您完全了解了。您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又怎么样?”老师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这成不了什么气候,也无济于事嘛!”

  这时老师露出了一副完全抛弃了现世的面孔。生活的细节、金钱、女人和所有的一切,他都-一染指了,他这样一副污辱现世的面孔,是我从未曾见过的……我感到厌恶,仿佛触摸到血色好、有体温的尸体。

  这时候,我涌起一种痛切的感觉,希望周围的一切事物远离自己,哪怕是片刻。我从老师的房间退出来后,不断地思考着这个问题,而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剧烈了。

  我用包袱皮把佛教辞典和柏木赠送的尺八包裹好,一手拎起这个包裹连同书包,就急匆匆地赶去学校。这时候,我一心惦挂着出走的事。

  一踏入校门,恰巧柏本就走在我的前面。我拽住柏木的胳膊,把他带到路旁,向他借了3000元,并要求他收下佛教辞典和他赠送的尺八,权作某种贴补。

  柏木平日那种叙述反论时的哲学式的爽快性,早已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咪缠着眼睛,用迷惘的眼神望着我说:

  “你还记得《哈姆莱特》一剧中雷欧提斯的父亲对儿子忠告了些什么吗?他说:‘不要把钱借给别人,也不要向别人借钱。钱借出去就没有了,并且还失去朋友。’”

  “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说,“不借就算了。”

  “我没说不惜呀。咱们漫漫商量吧。现在不知道我能不能凑够3000元呢。”

  我不禁想起从插花师傅那里听到的柏木的手段,就想揭露揭露他从女人那里榨取金钱的巧妙手段,后来还是控制住了。

  “首先想想怎样处理这本字典和尺八吧。”柏木说。

  话音未落,他马上就掉头往校门的方向走去,我也折了回去,与他并肩缓步而行。柏木告诉我:“光俱乐部”的学生主任作为金融黑市的嫌疑犯被逮捕了,9月被释放后,信用一落千丈,眼下处境十分困难。从今春起,“光俱乐部”主任就引起了柏木的很大兴趣,他不时出现在我们的话题中。柏木和我都确信他是社会的强者,没想到仅仅两周之后他就企图自杀了。

  “你要钱干什么?”

  柏木冷不防地问了我一句。我觉得这种问题不像是由昔日的柏木提出来的。

  “我想旅行,出去随便走走。”

  “还回来吗?”

  “多半…”

  “你想逃避什么吧?”

  “我想摆脱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摆脱自己周围的事物所喷发出来的有气无力的气味……我终于懂得老师也是无力的,是非常无力的啊!”

  “也想摆脱金阁吗?”

  “是啊。也想摆脱金阁。”

  “金阁也无力吗?”

  “金阁不是无力。绝不是无力。但它是一切无力的根源!”

  “这是你想像的吧。”柏木说。

  柏木非常愉快似地咋了咋舌头,迈着夸张的舞蹈步伐走在人行道上。

  在柏木的向导下,我们走进一家冷眩目的小古董店把尺八卖掉了。只卖了400元。接着顺便到旧书店,好不容易用100元的价钱,也把辞典卖掉了。柏木为了偌给我剩下的2500元,让我陪他回到自己的公寓里。

  在公寓里他提出一个离奇的建议。尺八其是物归原主,辞典算是礼物,两样东西都暂且归他所有,所以卖这些东西所得的5册元也算是柏木的钱了。这500元,再加上2500元,借款当然总共是3000元。

  归还时止,月息按一分计算。比起“光俱乐部”的高利贷月息三分四厘来,几乎是优惠得多了……柏木拿出了纸和视台,正经八百地把这些条件都写在纸上,然后让我在借条上签字画押。我不愿意考虑将来了,所以马上用拇指沾上印泥捺下了一个指印。

  我心急如焚。把3000元揣在怀里,一走出柏木的公寓,乘上电车,在船冈公园前下了车,爬上了通向建勋神社的迂回的石阶。因为我想拍支神签,占卜旅途的平安。

  石阶上坡处,右侧是义照稻荷神社涂着刺眼的朱红色的神殿,还有一对用铁丝网围着的石派。石狐嘴里叼着紫菜卷饭团,竖起尖锐的耳朵,耳朵里也涂上了朱红色。

  这天阳光微弱,偶尔刮来微寒的风。登上去的石阶的颜色像是落下了一层灰尘,这是从树阴筛落下来的颜色。光线太微弱,看上去仿佛是肮脏的灰色。

  一口气跑到建勋神社宽阔的前院时,我已是汗流泱背了。石阶联结着正面的前殿。向石阶伸延的是一片平坦的石板地。从左右低低地朗曲的松树伏在神路的上空。右侧是木壁色的破旧的神社办公室,大门上挂着“命运研究所”的牌子。从办公室到前殿途中,有一间白泥灰墙的仓库,从这里开始连续种植着稀疏的杉树,冰冷的蛋白色云朵饱含着沉痛的光,在这不平静的天空下,可以环视到京都西郊的群山。

  建勋神社是以信长□为主祭神,以信长的长子信忠为陪犯的神社。这是一所简朴的神社,只有环绕前殿的朱红色栏杆增添了几分色彩。

  □信长,即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安土时代的武将。

  我对登石阶,礼拜之后,从架在香资箱旁的棚架上取下了一个旧六角木盆,拿在手中摇了摇,从孔里摇出了一支削得细细的竹签。竹签上用黑墨写了“十四”两个字。

  我转身走下石阶,嘴里不停地念叨“十四……十四……”我觉得这数字的声音仿佛停滞在我的舌头上,渐渐带出意义来似的。

  在神社办公室正门前,我求了释签。一个似于厨房洗涮活计的中年妇女,一边不停地用脱下来的围裙指拭着手,一边走了过来,毫无表情地接过我按规定送过去的十元钱。

  “几号?”

  “十四号。”

  “请在李廊上稍候。”

  我坐在窄席上等候。就在等候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的命运将由那女人濡湿、皲裂的手来决定,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可是,自己就是为了这份无意义的赌注才来的,因而也就算了。关闭的拉门里传来了相当难开的小抽屉的古老金属环的撞击声,还有掀纸页声。良久,拉门打开了一条小维。

  “哦,给您。”

  女人说着递出一张薄纸来,然后又把拉门关上。纸的一角上被女人的手指濡湿了。

  我读了一遍。上面写着“第十四号凶”。

  释语是:

  改有此间者这为八十神所灭

  大国主命神速烧石飞矢的劫难,靠御祖神的教示应离开此国,悄然逃避的前兆。

  这就是说,万事不如意,前途令人担心。我并不害怕。往下看,下段话多项目中的旅行一项这样写道:

  “旅行--凶。尤其是西北方向,不吉。”

  我决计奔西北方向去旅行。

  开往敦贺的列车,从京都站发车时间是上午6点55分。寺庙起床时间是5点半。10日早晨,我一起床马上换上制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因为他们都习惯对我视而不见。

  拂晓时分的寺庙,各处稀疏地分布着扫除的人们,有的清扫,有的揩扶。6点半以前是扫除的时间。

  我打扫前院。连书包也没有携带,仿佛是从这里突然被神仙隐幕起来似的,外出旅行就是我的计划。我幻想着:我和茗帚在黎明中微微发白的沙石路上晃动。突然答帚倒下,我的身影消失了,留下来的只是黎明中的白沙石路。我必须是这样出走啊。

  我没有向金阁告别,原因也在于此。因为必须是突然从包括金周在内的我的全环境中把我夺走。我渐渐向山门扫去。透过松树梢,可以望见晨星在闪烁。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应该出发了,几乎可以说成是振翅待发。总之,我必须从我的环境中,从束缚着我的美的观念中,从我的坎坷不幸中,从我的结巴中,从我的存在条件中出发了。

  省帚像是果实离开了果树似的,很自然地从我的手里掉落在黎明前的黑暗的草丛中。在林木的遮掩下,我蹑足向山门走去。一出山门,就一溜烟地起步跑了。首班市营电车已经靠站了。车厢里稀稀拉拉地散坐着一些像是工人模样的乘客。我沐浴在车厢内璀璨的灯光下,自己好像从未曾到过这样光亮的地方。

  这次旅行的细节,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的出走,并不是没有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就是中学时代一度修学旅行过的地方。但是,渐渐接近了这地方的时候,由于出发和解放的思绪过分强烈,我感到我前方仿佛只有一个未知的领域。

  飞奔着火车的这条路线,是通向我故乡的熟悉的路线。不过,我从来没有以这样新鲜、这样稀罕的姿态眺望过这样陈旧的熏黑了的列车。车站、汽笛,乃至黎明时分扩音器混浊的回响,都重复着同样的一种感情,强化这一种感情,在我眼前展开了净是令人醒目的抒情的展望。旭日把宽阔的月台划分成段。奔跑在上面的鞋声、裂开的木屣声、平静而单调的不停的铃声,以及从站上小贩的篮子里拿出来的蜜桔的颜色……所有这一切,仿佛都是委身于我的庞大的一个个暗示和一个个先兆。

  车站上任何细微的片断,都被拉向别离和出发的统一的情感世界里了。在我眼皮下向后退的月台,是多么的大方、有礼地向后退啊。

  我感受到了。这种钢筋水泥的无表情的平面,通过不断从那里移动、别离、出发,使它显得多么的灿烂辉煌啊!

  我信赖火车。这种说法多么可笑。虽然可笑,但自己的位置是从京都站起一点一点地向远方移动,在保证这种难以置信的思绪方面,只能是这样说了。鹿苑寺之夜,我好几次听见货运列车驶过花园附近的汽笛声,如今自己乘上这趟列车不分昼夜地确实奔向我的远方,这只能说是一种神奇啊。

  火车沿着我当年与生病的父亲一起看过的群青色的保津峡奔驰。

  也许是受气流的影响吧,从爱宕连山和岚山西侧起至园都附近一带的气候,与京都市截然不同。10月、11月、12月期间,晚上11点至翌日上午10点光景,从保津川泛起的雾河很有规则地笼罩着这个地方,这雾霭不断地流动,很少有中断的时候。

  田园朦胧地展现,收割后的田地呈现出一派零绿色。田埂上的稀疏林木,高低大小错落有致,枝叶修剪得很高。细树干全部用当地称做蒸笼的稻草束围了起来,依次地在雾合中出现了,其状活像林木的幽灵。有时,在车窗的紧跟前,以视野所不及的灰蒙蒙的田地为背景的一株相当鲜明的大柳树出现了,它沉甸甸地垂下湿透了的叶子,在雾霭中微微摇曳。

  离开京都时,我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精神,如今却又被导向对故人们的追忆。对有为子、父亲和鹤川的怀念,在我内心中唤起了无法形容的亲切感,我怀疑自己是否只能把故人当做活人来爱呢?抑或是古人比起活人来,有一到更加容易把人喜爱的形象呢!

  在不太拥挤的三等车厢里,也有许多难以爱的活人,他们有的慌慌张张地抽着烟,有的剥着蜜桔皮。邻座的一个像是一民间团体董事模样的老人在大声说话。他们一个个都穿着陈旧的不舍身的西装,其中一人的袖口还露出条纹里子的破绽来。我再次感到凡庸并不是随年龄的增长而有所衰颓。这些农民装扮的人的黝黑而皱巴巴的脸,连同因酗酒而嘶哑了的声音,表现出一种应该说是凡庸的精华。

  他们在议论著人们关于应该让民间团体捐献的评论。一个沉着的秃头老人没有加人议论,一个劲地用不知洗过几万遍的发黄的白麻手绢在指手。

  “瞧这双黑手,是给煤烟自然弄脏的,真糟糕。”

  另一个人搭话说:

  “您是曾经就煤烟问题给报社投过稿的呀!”

  “不,不!”秃头老人否认了,“总之,真伤脑筋啊!”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里不时说出金阁寺和银阁寺的名字来。

  他们的一致意见是:必须让金阁寺和银阁寺捐献更多的效。尽管报阁只有金阁的一半收入,也是一笔巨大的金额啊。举例来说,金阁年收人估计在500万元以上,寺庙的生活是禅家之常,加上水电及,一年费用充其量是20多万元。余下的钱是怎样处理的?一提起这件事,大家都相继发言了。有人说寺庙让小和尚吃冷饭,老和尚自己却每晚到抵园去寻欢作乐。寺庙的收入也不用上税,是同享受治外法权一样。像这种地方,就必须无情地要求他们捐献。

  那秃头老人依然用手用指手,人们的话头一中断,他就开口说道:

  “真伤脑筋啊!”

  这句话就成了大家的结论。老人一个劲儿地指,一个劲儿地擦,手上连煤烟的痕迹也没有了,放出了像小坠子般的光泽。实际上这双现成的手,与其说是手,毋宁说是手套更确切。

  说也奇怪,这是第一次传到我耳朵里的社会批评。我们属于僧侣的世界,学校也是在这个世界里,寺庙彼此之间没有开展批评。但是,老董事们的这番对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震惊。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们是吃了冷饭。老师是常去逛了抵园……对我来说,用老董事们的这种理解方法来理解我,使我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厌恶感。

  以“他们的语言”来理解我,使我难以容忍。“我的语言”同“他们的语言”是截然不同的。即使看到老师同抵园的艺妓一起行走,我希望他们也能想起我不会陷入任何道德上的厌恶。

  老董事们的对话,只在我的心灵上留下犹如见庸的移动的香味和些许的厌恶,尔后逝去了。我无意仰仗社会支持我的思想,也无意将社会上容易被人理解的框框套在自己的思想上。正如我一再说过向那样,不被人所理解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车厢的门扉突然打开了,公鸭嗓的小贩胸前挂着一个大篮子出现了。我忽然觉得肚子饿,买了一盆盛满像是用海藻做的绿色面条吃了。雾散了,天空依然是一片阴沉沉。丹波山脊的贫瘠土地上,开始望见种植桔树的户户造纸人家。

  不知为什么,舞鹤湾这个名字像以往一样引起了我的心潮激荡。

  我的童年是在志乐村度过的,从我童年时起,它就是看不见山海的总称,终于成了“海的预感”这个名字了。

  这看不见的海,从耸立在志乐村后面的青叶山顶上就可以清楚地望及。我曾两次登上了青叶山。第二次攀登时,我正好望见联合舰队进舞鹤军港的情节。

  停泊在粼光闪闪的湾内的舰队,也许是在秘密地集结吧。凡是与这支舰队有关的事都属于机密,我们甚至怀疑这支舰队是真的存在吗?因此远远望见的联合舰队,就像只知其名,只在图片上看到的威严的黑水鸟群,它们不晓得自己被别人所窥视,只顾在凶猛的老鸟警戒的庇护下,悄然在那里嬉戏沐浴。

  乘务员来回通报前方站是西舞鹤,声音把我惊醒了。如今,乘客中已经没有那些匆匆挑行李的水兵了。除了我以外,只有两三个黑市商人模样的男人开始做下车的准备。

  一切都变了。这里那里都像被英文交通标志所威胁似的,市街已成了优良的外国的港口城市。许多美国兵熙来攘往。

  初冬阴郁的天空下,寒冷的微风带着几分咸味,从宽阔的军用公路吹了过去。与其说是海的气味,莫如说是无机物质的铁锈般的气味。像运河似的狭窄的海,深深地通到市镇的中心,死一般静止的水面、系在岸边的美国小舰艇……这里确是和平的,但是过分周到的卫生管理却使人感到仿佛剥夺了过去的军港杂乱的肉体的活力,把整个市街变成了医院。

  我并不想在这里与海亲切会见。吉普车也许会从后面驶来,半开玩笑地把我植入海里。现在回想起来,激发我做这番旅行的冲动中,有海的启示,这海恐怕不是那种人工港口的海,而是幼时在成生呷故乡接触过的、天生的、自然形象的、汹涌澎湃的海。是粗矿豪放的、始终含着怒气的、令人烦躁的里日本的海。

  因此我决计去由良。夏季,那里的海水浴异常热闹,而这季节一定很冷清,谁有陆地和海以灰暗的力量在互相争斗。我的脚模糊地记得从西舞鹤到由良约莫是十一二公里的路程。

  路,是从舞鹤市沿着海湾底部向西,与它津线成直角交叉,不久就越过泷尻岭,出由良川。过了大川桥后,沿由良川西岸北上。接着就是历着河流一直导入河口。

  我走在市街上……

  我走累了,就这样自问道:

  “由良有什么呢?究竟是为了寻找什么实据值得我这样拼命地走卿那里不是只有里日本的海和阒无人影的海滨吗?”

  我的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管走向哪儿或走到哪儿,我都要达到目的。我要去的地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不管是什么,我心中都产生一股直面达到的目的的勇气、几乎是不道德的勇气。

  有时,天气变化无常,射出了微弱的阳光,诱使我想到路旁的大山毛榉树下那从树叶间隙流泻下来的激光下歇歇脚,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总觉得没有闲暇歇息,消磨时光。

  越接近河流的宽阔流域,地势就越是平坦,由良川的流水仿佛是从山谷里突然出现的。河水湛蓝,河面宽阔,流水在阴沉沉的灰暗无空下,无可奈何似地缓缓流向大海。

  来到河西岸,汽车、行人都绝迹了。沿途不时地看见复桔园,却渺无人影。那里有个名叫和江的小村庄,从那里欢然传来了拨开草丛的声音,原来是一只尖鼻的黑狗探出险来。

  我知道附近的名胜中有来历可疑的山椒大夫宅邸的遗址。我无意顺道去参观,不觉间就从宅邸门前走了过去,可能是只顾眺望河对岸的缘故吧。河中有一片被竹林包围的大沙洲。我沿路走来,没有风地,可是,沙洲那边的竹林子却随风摇曳。沙洲上有一块靠雨水耕作的水田,面积约百余公亩,水里却看不见农夫的身影,只见一个人背向这边正在垂钓。

  隔了许久才看见人影,使我倍感亲切。我心想:

  “他大概是在钓鲻鱼吧。倘使是垂钓鲻鱼,那么这就说明距河口已经不远了。”

  这时,摇曳着的竹林子的沙沙声,盖过了流水声。那里弥漫着悠悠的昏雾,似是在下雨。雨滴濡湿了沙洲的干燥的河滩。转眼间,我头上也落下了雨滴。我淋着雨,可望见的沙洲却早已不下雨了。垂钓人恢复了原样,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我头上的阵雨也过去了。

  每到路的拐角处,芒草和秋草都遮挡着我的视野。凛冽的海风迎面扑来,河口即将在我的眼前展现了。

  由良川快到尽头,露出了好几处令人感到寂寞的沙洲。河水确实靠近海了,海潮侵犯了河水。但是,水面越沉静就越没有浮现任何的征兆。就像一个神志昏迷将死过去的人一样。

  河水意外地狭窄。在这里与河水互相融合又见相侵犯的海,在堆积着密密层层的乌云的苍穹下,朦胧地躺在那里。

  为了接触大海,我要迎着从原野、田间吹拂过来山风再走一程。

  劲风刮遍了北边的海。这般凛冽的风,在渺无人影的原野上如此浪费地劲吹,全然是为了大海。可以说,它是覆盖着这地方的冬天的、气体的大海,是命令式的、支配式的、看不见的大海。

  河口对面是千层波涛,徐徐地向灰色的海面扩展。河口正面浮现出一座形似圆顶礼帽的小岛。它就是高河口约莫30多公里的冠岛,是自然保护鸟--大水雉鸟的栖息地。

  我步入一块旱地。环顾四周,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这时,仿佛某种意义在我的心中闪烁。这闪烁一间即逝,意义也消失了。我仁立良久,劲吹的寒风夺走了我的思绪。我又迎着寒风向前行走。

  贫瘠的旱田向多石的荒地延伸,野草多半已经枯萎,尚未枯萎而呈现绿色的,只有紧贴地面上的苔藓般的杂草。这种杂草的叶子也卷曲了,走了。那一带已是一片沙土了。

  传来了一阵颤抖似的微弱声音,听来像是人声。这是我不由得背向劲风、仰望背后的由良岳时听到的声音。

  我寻找人的在处。要到海滨去,倒是有一颀低售而下的小径。我这才知道,那里正在勉强从事一项护岸工程,阻止严重的海水浸蚀。

  四处东倒西歪地躺着钢筋水泥柱子,活像一堆堆白骨。沙堆上这些新的钢筋水泥柱的颜色,显得格外有生气。震颤的微弱的声音,原来是震动倒人模子的水泥所发出的搅拌机的声音。四五个鼻头通红的工人,带着惊讶的神色望了望身穿学生服的我。

  我也瞥了他们一眼。人与人的相互招呼就此结束了。

  海,从沙滩急剧地陷为研钵形,我踏着花冈岩质的沙子,向河线边沿走去,这时候确实感到一步步地靠近了刚才在心头闪烁的某种意义。一种喜悦再次袭上了我的心头。寒风凛冽,没有戴手套,手几乎冻僵了。这也没有什么。

  这里正是里日本的海啊!是我所有的不幸和灰暗思想的源泉、我一切丑陋和力量的源泉。海,波涛汹涌。海涛后浪推前浪地接踵而来,前浪与后浪之间可以窥见通畅的灰色深渊。昏暗的海面上空,密密层层的积云既凝重又纤细。无境界的凝重的积云不断地镶嵌着无比轻盈而冰冷的羽毛般的花边,围着中央隐约可见的淡蓝的天空。铅色的海,又背靠着黑紫色的海角上的群山。所有的东西都有一种动摇和不动。不断活动着的黑暗力量和像矿物似地凝结了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初次与柏木相会时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所以突然变得残暴,那是在这样一瞬间,即一个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茫然地望着透过叶隙筛落下来的阳光嬉戏的一瞬间。”

  现在我正面对波涛,迎着狂暴的北风。这里没有晴朗的春天的下午,也没有担心修剪过的草坪,可是这荒凉的自然,比春天午后的草坪更讨我的欢心,更亲近我的存在。在这里,我心满意足了。我可以不受任何威胁了。

  我脑海里突然生起的念头,难道就是柏木所说的残暴的念头吗?

  不管怎么说,这种念头摔然在我内心中产生,从刚才起就启示了闪耀着的意义,明晃晃地照亮了我的内心。我还没顾及深思,这种念头就犹如闪光,在我的心中一闪而过。仅此而已。但是,这个迄今从未想过的想法产生了,同时立即给我增添了力量,增添了莫大的力量。毋宁说我被它包围了。这种念头是什么呢?就是:

  “我一定要把金阁烧掉!”

  

  第八章

  其后,我又继续走到了宜津线的丹后由良站前。沿着东舞鹤中学时代修学旅行所走的同一条路线,从这车站踏上了归途。站前的公路行人稀疏。众所周知,本地人主要靠短暂的夏季的繁荣来维持生计。

  站前的一爿小旅馆,门前挂着“海水浴旅馆由良馆”的招牌,我想就在这旅馆泊宿。打开了毛玻璃门,扬声请求向导,却不见回应。

  正门铺板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木板套窗紧闭,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人的动静。

  我绕到屋后。那里辟有一个朴素的小庭园,菊花都枯萎了。高处安装了一个水槽,是供夏季游泳归来的房客冲洗身上的沙子用的。

  距客房不远的一幢小房,似是住着旅馆主人的家属。严闭的玻璃门里流泻出收音机的声音。茫然地听到这种摆弄的高声,反而不觉得有人在屋了。果然,这里也没有人影,我在激放着两三双术展的正门处,趁着收音机声间歇的空隙,扬声招呼,还是白等了一阵子。

  背后映现了一个人影。这是从阴沉的天空隐约透出来的陈陇的阳光中,发现了大门前的木屣箱上的木纹明亮起来的时候。

  一个胖墩墩的肌肤白皙的女人--她的躯体轮廓像是融化了再挤出来似的--眯缝着一双似有似无的细眼睛在凝望着我。我说明要投宿的来愈。她连声“请跟我来”也没有说,就默默地转过身子,向旅馆门厅走去了。

  她给我安排的住房,是在二楼的一个角落上,窗户如海的小问。要想靠这女人端来的手护这一丁点火气,来熏这长期关闭的房间的空气,是难以驱散那股霉臭味的。我打开窗扉,让北风吹拂我的身扫。大海那边,同方才一样似乎不是为了让谁观赏,云朵悠闲、庄重地在不项戏耍。云朵似乎也是自然的毫无目标的冲动的反映。而且可以看到其中必有一部分是灵敏、理智、蓝色的小结晶体,是蔚蓝天空的薄片。海却看不见。

  我站在自边,又开始追寻方才的念头。我们心自问:我在想烧毁全阁之前,为什么没有先想到把老师杀掉呢?

  迄今我并非全未想过要把老师杀掉,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是无济于事。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即使把老师杀掉,他的和尚头和他的无力的罪恶还是会源源不断地、不计其数地从黑暗的地平线上涌现出来。

  一般来说,有生命的东西不像金阁那样具备严密的一次性。人类只不过是承担大自然的诸多属性的一部分,用有效的替代方法来传活并繁殖它罢了。假如杀人是为了消灭被杀对象的一次性的话,那么杀人就是永远的误算。我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样,全阁和人类的存在就愈发显示它们鲜明的对比。一方面,人类容易毁灭的形象反而浮现众生的幻想,而金阁坚固的美反而露出毁灭的可能性。像人类那样有能力致死的东西是不会根绝的,而像金阁那样不灭的东西却是可以消灭的。为什么人们竟没有察觉这一点呢?我的独创性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假如我把19世纪末20世纪初指定为国宝的金阁烧毁,那是纯粹的破坏,是无法挽回的破灭,那就是确实减轻人类创造的美的总分量。

  思绪翩跹的时候,连谐谑的气氛也袭击了我。“要是把金阁烧掉……”我自言自语,“这种行为可能会有明显的教育效果吧。因为人们会以此类推,从而学习到‘不灭’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学习到金阁单单持续五百五十年耸立在镜湖池畔是不会成为任何事物的保证的。

  还学习到我们的生存骑在其上的当然前提就是一种不安--明天也会崩溃的不安。”

  是啊。我们的生存确实是被持续一定时间的凝固物所包围而保存着的。譬如,木匠只为家务之便而制造的小抽屉,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间凌驾于这物体的形态之上,历时数十年数百年后,时间反而仿佛凝固起来而形成这物体的形态。一定的小空间,起初被物体占据着,后来变为被凝结了的时间所占据。它就是一种精灵的化身。中世纪短篇小说之一的《付丧神记》□的开首是这样写道:

  □《付丧神记》:日本定河时代的连环画书,共二卷。描写不用的旧家具,年长日久,化为妖精,兴妖作怪的故事。

  阴阳杂记云,器物经百年,得化为精灵,诓骗人心,人们把它称做付丧神。由是,世俗在每年立春前夕,家家清除旧家具,扔弃在路旁,叫做大扫除。这样使得不足百年的付丧神速了灾难。

  我的行为可能免遭付丧神的灾难,成为打开人们的眼睛,从这灾难中把他们拯救出来吧。由于我的这种行为,可能导致把金阁所存在的世界,推向金阁所不存在的世界。世界的意义将会确实地改变…………我自己越想越快活。现在我目睹的围绕着我身边的世界,已经接近了没落与终结。落日的光辉曾照大地,载着承受夕照而辉煌灿烂的金阁的世界,犹如从指缝漏掉的沙子实实在在地时时刻刻地掉落下去……

  我在由良旅馆逗留了三天。促使我离开这旅馆的,是由于老板娘觉得我泊满期间一步也没有出门,举止可疑,把警官带来了的缘故。

  我看见穿制服的警官走进我的房间里来时,担心我的预谋会被发现,可马上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据实回答了他的询问,我说我想离开寺庙生活一段时间,所以出走了,并且出示了学生证。还特意当着警官的面,如数付清了旅馆负。结果,警官摆出了一副保护者的姿态,立即给商苑寺佳电话,核实我所说的不是谎言,并告诉他们说,他将把我送回寺庙。并且为了不伤害我这个有前途的人,还特意换上了便服。

  在丹后由良站候车的时候,阵雨袭来,没有顶棚的车站顿时全被淋湿了。着便服的警官陪伴我走进车站办公室。他蛮自豪地向我显示,站长和站务员都是他的朋友。不仅如此,他还向大家介绍我是他的侄子,从京都来的。

  我理解了革命家的心理。这位农村站长和警官围着忽闪着火苗的铁火盆,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预感到逼近眼前的世界的变动和他们的秩序行将崩溃。

  我心想:“假使金阁被烧掉了……假使金阁被烧掉了,这帮家伙的世界将会被改变面貌,生活的金科玉律将会被推翻,列车时刻表将会被打乱,他们的法律也将会被变成无效的吧。”

  他们竟然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们自己身边站着一个未来的犯人,这个未来的犯人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伸向火盆。他们使我感到高兴。性格爽朗的年轻姑务员大声吹嘘他下个假日将去看的电影。那是一部精彩的、催人泪下的电影,也不乏花哨的武打场面。下个假日就去看电影!这个朝气蓬勃的、远比我魁伟的、生动活泼的青年在下个假日将去看电影,拥抱女人,然后进入梦乡。

  他不断地捉弄站长,开玩笑,挨责备,还手不停地给火盆添炭,时而在黑板上写些数字。生活的迷惑,或者说对生活的妒忌,又要再度使我成为俘虏。我也可以不去烧金阁,从寺庙跑出来,还俗,这样完全埋没在生活里。

  但是,黑暗的力量又立即复苏,把我从那里带了出来。我还是一定要把金阁烧掉。到了那个时候,特别定造的、我特别制造的、前所未闻的生命就将开始。

  站长接电话去了。不一会儿又走到镜子前,端端正正地戴上镶有金边的制帽,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脯,仿佛要出席什么仪式议的,来到了雨后的月台上。转瞬间,我应乘坐的列车发出轰隆隆声,沿着悬崖峭壁上的铁路传送过来。那轰隆声带有一种从而后的崖上传来的濡湿了的新鲜感。

  傍晚7点扣分抵达京都的我,在便衣警官的护送下来到了鹿苑寺的山门前。这是一个冷飕飕的夜晚。走出了黑xuxu的绵延的松林,山门的顽固形象通将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站在门前的母亲。

  母亲恰巧站在那块写上“违者将依国法惩罚”几个字的告示牌旁。在门灯的映照下,她那蓬乱的头发,恍如一根根倒竖着的白毫。母亲的头发还不至于那么白,只是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白花花而且。她的头发笼盖下的小小面孔毫无表情。

  在我的眼里,身材矮小的母亲竟这样可怕地膨胀起来,变得如此庞大。母亲背后敞开着的大门内的前院,黑□在扩展,以黑暗为背景,她身穿惟-一件出门用的和服,腰系磨破了的绣金丝腰带,这身简便的和服也完全穿走了样。这样一副身影纹丝不动地位立在那里,活像一具僵尸。

  我有点踌躇,要不要走到母亲的跟前。我也有点纳闷,为什么母亲会到这里来。后来我才明白老师知道我出走后,就到母亲那里打听,母亲惊慌失措地赶到鹿苑寺,就这样住了下来。

  便衣警官推了推我的后背。我走近母亲,她的身影竟然随之渐渐变小了。她的脸就在我的眼下,丑陋地歪着仰望我。

  感觉,大概未曾欺骗过我。母亲那双细小而狡猾的凹陷的眼睛,仿佛如今才使我领会到我对母亲的厌恶是正当的。如前所述,我本来对自己是由这个人产生出来这件事,就感到有一种不耐烦的厌恶,还有一种莫大耻辱的思绪……这反而使我同母亲绝缘,没有给我报复的余地。然而,羁绊并没有解开。

  但是,现在我看见母亲几乎大半个身心都沉浸在母性的悲叹之中,就突然感到我自由了。为什么会如此,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到母亲已经绝对不能威胁我了。

  母亲号啕痛哭,又像是将被勒死似地呜咽。忽然间,她将手伸向我的脸颊,无力地扇了我一记耳光。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忘恩负义!”

  便衣警官默默地望着我挨打的情景。由于手是乱接下来,手指的力量消失了,反而像是指甲尖散乱地落在我的脸颊上。看到母亲尽管打我而表情却没有忘却哀叹,我便把视线移开了。不大工夫,母亲的语调变了。

  “那么远……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哪儿来的钱?”

  “钱?向朋友借呗。”

  “真的吗?不是偷来的吧?”

  “不是偷的。”

  这似乎就是母亲推一担心的事。所以,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是吗?……没干什么坏事吗?”

  “没有。

  “是吗?那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向方丈道歉。尽管我已经诚恳地向他赔过不是,但你也要诚心诚意地道歉,求得他的宽恕啊。方丈是一位心胸开阔的人,我想他仍然会收留你的。不过,这回你再不回心转意,妈妈就死给你看!真的,如果你不希望妈妈死,那么你就真心改悔,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和尚……好了,快快去赔罪吧!”

  我和便衣警官默默地跟在母亲的后面。母亲连应向便衣警官招呼都给忘记了。

  我一边望着母亲系着腰带、迈着碎步、无精打采的背影,一边在寻思:是什么东西让母亲变得格外的丑陋的呢?让母亲变得丑陋的……原来就是希望。这种希望如顽固的皮癣,潮乎乎呈淡红色,不断使人发痒,不输给世上任何东西地盘踞在肮脏的皮肤上。这就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希望。

  冬天来了。我的决心愈发变得坚定了。尽管计划一再拖延,但我对这种渐渐的拖延,并不感到厌烦。

  此后半年期间,我所苦恼的,毋宁说是另一件事。每到月底,柏木总要向我摧债,还要加上利息,还要责骂几句脏话。我已无意还钱了。为了不与柏木照面,旷课就好了。

  一旦下了这样的决心,我就不谈对种种情况产生的动摇,也不谈来来回回的经过。这是不足为奇的。我的思想不再易变。这半年我的目光凝视着一个未来而坚定不移。这期间的我,大概值得了幸福的意义。

  首先是,寺庙的生活变得快乐了。一想到金阁迟早会被烧掉,本来难以忍受的事物也变得容易忍受了。像是预感到死亡的人似的,我对待寺庙的人的态度变得和蔼可亲,待人接物变得明朗大度,办任何事也变得以和为贵。甚至对大自然也采取和解的态度。对各天每日早晨飞来啄食残存的落霜红果的小鸟的胸毛也抱有一种亲切感。

  我连对老师的憎恨也忘却了!我已经从母亲、朋友、所有一切事物中摆脱出来,成了自由之身。但是,我还不至于愚蠢到产生这样的错觉,以为这新的日子住着舒畅,没有必要下手就可以实现世界面貌的改变。任何事情,从结尾的角度来看,都是可以宽恕的。我感到已经把从结尾的角度来观察事物的目光变成自己的目光,而且还亲自着手我断这种结尾。这正是我的自由的根据。

  那样的念头虽说是突然产生,但是焚毁全阅这种想法,就犹如定做的西服穿起来特别会身。仿佛生下来就立志要这样做。至少仿佛从与父亲相伴,初次邂逅金阁这天起就在我的体内孕育着等待开花。在少年的眼里,金阁是世上非同寻常的美,凭借这一点,我早已具备日后成为一名纵火者的种种理由了。

  1950年3月17日,我修完大谷大学的预科课程。第三天,即19日正好是我满21岁的生日。预料三年级的成绩是相当可观的,名次是对人中的第对名。各科中成绩最差的是国语,42分。旷课时数在总时数的610小时中占218小时,超过三分之一。尽管如此,多亏佛爷的慈悲心,这所大学没有留级生,所以我能够进人本科。老师也默认了这一事实。

  我置学业于不顾,以游览免费参观的寺庙和神社度过了从晚春到初夏的这段美好的日子。只要是足所能及的地方,我都去了。我想起这样一天的事:

  我走过妙心寺的大街寺前可,发现一个以同样快漫步伐走在我前面的学生的身影。他伫立在一爿古老的低房檐的香烟市买香烟时,我看见了他在制帽下的侧脸。

  这是一副紧蹙双眉、白皙、机敏的侧脸,一看他的制帽,就知道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这是一双活像浓重的影子流泻过来的视线。这时候,我直觉地感到“他无疑是个纵火者”。

  下午三点。这时刻多么不适宜于纵火。一只迷途在柏油马路上飞舞的蝴蝶,翩翩翻翻地围绕着香烟铺前播在小花瓶里的衰萎了的山茶花。白山东花枯萎的部分是茶褐色,如同被火燎后一样。公共汽车总也不到站,马路上的时间停滞了。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个学生正朝着纵火的道路一步步地往前走。我直截了当地把他看做是个纵火者。他胆敢选择纵火最困难的白天向自己的坚定立志的行为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他的前方有火和破坏,他的背后有被遗弃了的秩序。我从他的带着几许严肃的制服背影中,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也许我在脑海里做过这样的描绘,一个年轻的纵火者的背影就应该是这样子的。阳光照射的裹着黑哗叽服的脊背布满了不吉利的凶兆。

  我放慢了脚步,准备尾随这个学生。走着走着,我竟觉得他的左肩稍倾斜的背影,似乎就是我的背影。他远比我英俊,但他无疑是与我同样的孤独、同样的不幸、同样从美的妄念中波同样的行为所驱使。我尾随着他,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样的感觉:我仿佛预先看到了自己的行为。

  的下午,明媚的气氛极度的沉闷,这样的事是很容易发生的。也就是说,我变成了双重结构,我的分身预先模仿了我的行为,当我一旦坚决实行的时候,就会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平素看不见的我自身的形象。

  总不见公共汽车的影子,公路上渺无人迹。正法山妙心寺的巨大的南门通将过来。左右两扇大大地敞开的门,仿佛要把所有的现象都统统地吞进去。从这里眺望,它那巨大的框架里,并吞了敕使门和山门的位子重复的状况、佛殿的屋脊瓦、繁多的松树,再加上被鲜明地切开的一部分蓝天,甚至还有几片薄云。走近大门,可以看见宽阔的寺庙内纵横走向的石板地和许多小庙的墙壁等等无尽的东西也加进其中。然而,一旦跨进门里,就知道这座神秘的大门,在其门内收有苍穹的全部和云彩的全部。所谓大寺庙就是这样的玩意儿。

  学生钻进了大门。他绕过敕使门的外侧,伫立在山门前的荷花池畔。然后又站立在横跨地面的中国式的石桥上,仰望着耸立的山门。

  我想:“他纵火的目标就是那座山门吧?”

  那是一座壮丽的山门,被火包围是最合适不过了。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大概不可能看见火吧。于是它被大量的浓烟所包围,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的情景,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晓得的吧。

  学生走近山门了。他为了不让我家觉,绕向山门的东侧偷看了我一眼。正值出外化缘的僧侣回寺庙的时刻。僧侣们脚用草鞋,三人一队成群地从东边的小径踏着石板路并排走过来。草笠都挂在手上。回到住处之前,他们都遵循化缘的规矩,只能将视线扫到眼前三四尺的地方,彼此不得交头接耳,静静地在我的面前走过,据向右边了。

  学生在山门苦又踌躇起来。终于,他将身于靠在一根柱子上,从衣兜里掏出了刚才买来的香烟,然后慌里慌张地环视了四周。我心想;他准是借抽烟来引火吧。果然不出所料,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凑近脸划着火柴。

  瞬间,火柴的火苗闪烁着小小的透明的亮光。我觉得学生的眼里甚至看不见火的颜色,因为这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包围着山门的三方,只在我所在的一边投下了影子。短暂的瞬间,火苗于传在荷花池畔的山门柱旁的学生的脸庞近处,浮现出类似火的虚幻议的东西。接着,在他的猛然挥动的手上熄灭了。

  仅是火柴熄灭,学生似乎心里仍然感到不放心。他又用鞋底小心地将扔在基石上的烟火踩了踩,然后愉快地抽起烟来,将被遗留下来的我的失望置于一旁,自已踱过了石桥,经过敕使门,悠然地出了在投下延伸着成排房屋的影子的大路上看得见的南门,走远了。

  他不是纵火者,只是一个在散步的学生。也许仅仅是一个有点无聊、有点贫寒的青年罢了。

  对于把这-一看在眼里的我来说,并不喜欢他那种谨小慎微,譬如不是为了放火,而只是为了抽一支烟却如此胆怯地环顾四周。也就是说,那种学生哥的逃避法规的小气的喜悦,那种小心地踩踏已经熄灭了的烟火的态度,实是过于谨慎了。总之,他的“文化素质”,尤其是后面的玩意儿,我是很不欣赏的。就是靠这种分文不值的素贡,他的小小的火苗被安全管理了。他大概在为自己是火苗管理人、是一位对社会毫不懈怠的完美的管火人而自鸣得意吧。

  明治维新以后,京都城内外的古老寺庙所以很少被焚,就是这种素质的赏赐。即使偶然失火,火也会被踩灭、被分截,乃至被管理的。以前绝非如此。知思院在永享三年失火,其后还多次征受人劫。明德四年,南禅寺本院的佛殿、法堂、金刚殿、大云庵等都失过火。延历寺在元龟二年化为灰烬。建仁寺在天文二十一年罹难于战火。三十三间堂在建长元年毁于一旦。本能寺则在天正十年的兵荒马乱中焚毁……

  那时,火与火互相亲近了。火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分截、被贬低,火总是能够同别的火携起手来,纠合成无数的火。大概人也是这样的吧。火不论在哪里,都能够召唤别的火,它的呼声很快地传达到了。

  各个寺庙的被焚,全是由于失火、连遭火灾或是战火所致,并没有留下纵火的记录。即使古时某个时代有像我这样的男子汉,他也只能是屏住气息。台县等待时机。各个寺庙有如一日一定会被焚毁的。火是丰富而放肆的。只要等待,钻空子的火就一定会相继而起,火与火就一定会携手完成它应该完成的使命。实际上,金阁只不过是由于罕见的偶然才免于火灾。火自然而起,灭亡和否定是常态,建造起来的寺庙一定会被焚毁,佛教的原理和规则是严密地支配着人间的。即使是纵火,那也是过分地诉诸自然、诉诸火的各种力量。所以历史学家无论谁都不把它当做纵火来看待。

  那时候,人间是不安宁的。1950年的现在,人间的不安也不亚于当年。如果说各个寺庙由于不安宁而被焚毁,那么今天的金阁岂有不被焚毁的道理呢?

  我做得上课,却惟独经常去图书馆。5月的一天,我遇见了我一直回避的柏木。他看见我回避的样子,就兴致勃勃地追赶上来。我心想:假使我拔腿就跑,他的X型的腿是不可能追上的。但是,这种想法反而使我停住了脚步。

  柏木揪住我的肩膀,气喘吁吁。这大概是在放学后的五点半光景,为了避免碰见柏木,我从图书馆出来后,绕到校舍后面,从西边简易的教室和高高的石墙之间的通路走过来。那里是一片荒地,野菊丛生,地上扔下了许多纸屑和空罐,悄悄地溜进来的孩子们在投棒球。

  他们的喧嚣声越过玻璃门窗,使放学后落满灰尘的成排书桌的教室显得格外空荡无人。

  我停住脚步,是在我经过那里向主楼西侧走去,来到挂着“工作室”牌子的花道部小屋前的时候。沿墙耸立的成排樟树,越过小屋屋顶,把透过阳光的细小的叶影,映现在主楼的红砖墙上。沐裕着夕照的红砖美极了。

  柏木喘着粗气,靠墙支持着身子。樟树摇曳的叶影,给他那副总是憔悴的脸增添了光彩,并投以奇妙地跃动的影子。也许是与他不相称的红砖的反衬下才显得这样的吧。

  “是5100元哩。”柏木说,“到这个5月底,就是5100元哩。你的这笔债,要靠自己是越来越难以还清喽。”

  柏木说着从衣兜里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措据--这些借据他总是放在衣兜里--掏了出来,摊开让我看了看。我刚要伸手去拿,他慌忙地守好又放回衣兜里,大概是怕我把它弄破了吧。我的眼睛里只留下了刺眼的朱红色拇指纹的残像。我的指纹显得格外的凄惨。

  “快点还吧。也是为你好嘛。管它是学费还是别的什么钱,不都是可以挪用吗?”

  我默不作声。面临世界的悲惨结局,我还有义务还债吗?我受诱惑的驱使,本想以此向柏木做点暗示,但又打消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怕结巴难为情吗?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连这个也知道你结巴了嘛。连这个……”他说着,用拳头敲了敲夕阳映照的红砖墙。拳头沾上了暗棕色的粉末。“连这堵墙,整个学校,谁不知道问!”

  尽管如此,我依然不言一声,与他对峙着。这时,孩子们的棒球扔们了,滚到我们两人中间来了。柏木想把它捡起扔回去,于是弯下腰来。我生起一段恶作剧的兴趣,我想看他是怎样活动他的X型的腿,让手够着落在前面一尺远的棒球。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的腿上。柏木察觉之快,可以说简直是神速的。他挺直了还没有完全弯下的腰板,凝视着我。他的眼睛含有一种不像是他的、缺乏冷静的憎恨。

  一个孩子提心吊胆地走近来,从我俩的中间拉起棒球拔腿就跑了。柏木终于说道:

  “好吧。既然你是这种态度,我也有我的考虑。不管怎么样,下个月回老家之前,我尽量拿出对策来,你也要有这点思想准备同。”

  进入6月,重要的课程渐少,学生们各自开枪做画故里的准备。

  这是难以忘怀的6月10日发生的事。

  一清早起,雨就下个不停。入夜,变成诗防大雨了。晚餐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晚上八点光景,从客殿通往大书院前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像是有来宾造访难得不外出的老师的住处。但是,那脚步声有点奇异,好似乱雨敲打木板ti的声音。前边领路的师兄弟的脚步声是稳重而有规律的,而客人的脚步走在底退的旧木板上却发出了异样的吱吱声,且相当的迟缓。

  雨声笼罩着鹿范寺黑暗的屋格。溅落在古老的大寺庙的两,圆满无数空荡荡的带零臭味的房间。可以说,雨完全占据了在。无论在厨房、执事宿舍、殿司宿舍,还是在客设,充盈于耳的是雨声。我想,现在占据着金阁的是雨。我把房间的拉门打开了一条缝,只见铺满石子的小中院溢满了雨水,水从这石子流向那石子,迈出了光泽的黑色脊背。

  新来的师兄弟从老师的起居室折了回来,把头探进我的房间,说:

  “有个叫柏木的学生到老师的房间去了,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顿时不安起来。这个白天任小学老师、架着一副近视镜的汉子刚要走,我就把他叫住,请他进屋里来。因为我无法忍受一边想像在大书院的那番对话,一边孤身独影地待着时的氛围。

  过了五六分钟,传来了老师的摇铃声。铃声震破了雨声,凛然地响彻了四方,复又戛然而止。我们面面相觑。

  “叫你呐!”新来的师兄弟说。

  我勉强地站起身来。

  老师在桌上摊放着按了我的拇指纹的借据,他拿起借据一角,让跪坐在廊道上的我瞧了瞧,没让我进屋。

  “这确实是你的指纹吧?”

  “是。”我回答道。

  “你干了让我们为难的事啊。今后若再发生这等事,寺庙就无法再留你了。请你好生记住。另外还有……”老师话到这里,就缄口不言,大概是顾忌柏木在场吧。接着他又说:“钱由我来还。你可以退下去了。”

  这句话使我有闲暇看了看柏木的脸。他带着一种奇妙的神色坐在那里。他到底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行恶时的他做出的一副表情,似是自己意识不到的、从性格的核心拍出来的、最纯洁的。只有我才了解这一点。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雨声淅沥,我在孤独中蓦地获得了解放。

  师兄弟已经不在了。

  “寺庙就无法再困你了!”老师说。我第一次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这句话。可以说我得到老师的许诺了。突然间,事态变得明朗了。老师早就有了驱逐我的念头。我必须果断从速行事。

  假使柏木没有采取像今晚这样的行动,我也就没有机会从老师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也许会再推迟果断的行动。一想到给我下决心的力量是柏木,我的心头就油然涌起一段对他的奇妙的感谢之情。

  雨势没有减弱的兆头。时令6月,还觉微寒,昏暗的灯光下,被门板围起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显得特别荒凉。这就是我前住房,或许不久我就会从这里被撵走。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变了色的角席的黑边已经破损、歪扭,露出硬线来了。进入黑暗的房间,拧开电灯时,我的脚趾经常被破席拴住,可我也没有去修补一下,我的生活热情与铺席这类事是毫不相关的。

  夏季临近,五铺席宽房间的空间,充满了我的又馊又臭的气味。

  可笑的是,我是僧侣,而且带有青年人的体具。臭气甚至渗入四个角落上的黑惺惺的大旧柱子和旧板门里。这些东西经过天长日久,从老朽的木纹缝里散出了小生物的恶臭来。这些往子和板门化为半带腥臭味的不动的生物。

  这时候,刚才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了过来。我站起身子,走到廊道上。只见柏木以承受着老师起居室的灯光的陆舟极高举起的濡湿了的黑乎乎的绿色树梢为背景,呆然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姿势活像是机械动作突然停止似的。我的脸上浮现了微笑。柏木看到我,脸上才露出了近似恐怖的神情。我对此心满意足。我说:

  “到我的房间里来坐坐吧。”

  “什么呀,别吓唬人嘛。你这个人真怪。”

  柏木总算用平时蹲坐的动作,慢悠悠地侧着身子坐在我劝坐的薄坐垫上。他抬起头来扫视了房间一圈。雨声像一块厚厚的垂帝机户外封闭起来。溅在窗外窄廊上的雨点,偶然反弹在拉门上。

  “嘿,你别怨我呀。我所以不得不打出这一手,完全是你自作自受的结果。不去说它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印有鹿苑寺字样的信封,数了数钞票。钞票是今年正月发行的崭新的千元票。只有三张。我说:

  “这里的钞票很整洁吧。老师有个洁癖,每隔三天就让副司拿零钱到银行去兑换新票。”

  “瞧,只有三张。你们这里的住持真吝啬,说什么是学生之间的借贷,付利息是不能承认的。然而,他自己却拼命地赚。”

  柏木这种意想不到的失望,使我由衷地感到愉快。我毫无顾虑地笑了。柏木也随之笑了。然而,这种和解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收起笑脸的他,望了望我的领头,像是要推开我似地说:

  “我知道了。最近你想干一件毁灭性的事吧?”

  我吃力地支撑着他的视线的力量。但一想到他那种对“毁灭性”

  的理解与我的志向背反甚远,我就又恢复了平静。我的回答丝毫也不结巴了。

  “不……没什么”

  “是吗?你真是个怪人。你这家伙是我迄今见过的人中最怪的一个闪。”

  我知道这句话是冲着我嘴角尚未消失的可爱的微笑而来的,然而我确实预想到他绝对体察不到我心中涌出的感谢的意味。这种确实的预想,使我更加自然地舒展我的微笑。在人世间通常的友情的平面上,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已经决定回老家了吗?”

  “嗯。打算明天回去。过过三富的夏天吧。虽说那里也很寂寞……”

  “最近就不能在学校见面喽。”

  “还说呢,你压根儿就没来上课嘛。”

  话刚落地,柏木连忙解开制服的胸扣,摸了摸里兜。“回老家之前,我想让你高兴高兴,就把它带来了。你不是曾乱出高价把这家伙买来吗。”

  他将四五封信扔在我的书桌上。看见寄信人的名字,我大吃一惊,这时柏木若无其事地说:

  “你不妨读读吧。这是鹤川的遗物。”

  “你同鹤川的关系很亲密吗?”

  “算是吧。我同他是很亲密。不过,他生前很不愿意让人看出他是我的朋友。尽管如此,他惟独对我才说心里话。他过世已经三年了,他的信也可以让人看了。特别是你同他很亲密,我早就打算找个机会单独让你看看。”

  写信日期都是临死前的日子。1947年5月几乎是每天一封,从东京寄给柏木的。他没有给我寄过一封信。这样看来,他回到东京的翌日就每天给柏木写信了。字迹无疑是鹤川的,字体带棱带角,十分稚拙。我不免有点妒忌。鹤川在我面前没有任何虚伪,总是表现出透明的感情,且偶然还说几句柏木的坏话,非难我同柏木的交往,而他自己却一味对我隐瞒与柏木之间这样亲密的交情。

  我按写信日期顺序,开始阅读他写在薄信纸上的小字。文笔之差无法形容,思考也处处停滞,不易读下去。不过,从文章的前后来看,字里行间隐约流露出痛苦的情绪来。读到最后的信时,鹤川的苦痛就鲜明地跃然纸上了。随着一封封读下去,我潸潸泪下。我虽然哭泣,但心中却惊愕于鹤川这种凡庸的苦恼。

  那只不过是一桩随处都会存在的小小的恋爱事件罢了。也只不过是同双亲不允许的对象进行不幸的不请世故的恋爱罢了。大概这是写信的鹤川本人不觉间犯了感情的夸张吧。下面这段话使我愕然。

  “现在回想起来,这桩不幸的恋爱,可能是由于我的不幸的心灵造成的。我天生拥有一颗灰暗的心。我的心似乎未曾懂得悠然的开朗。”

  读完的这最后一封信的结尾,是用激流般的语调来终了的。这时,我才对迄今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疑惑恍然大悟。

  “说不定是……”

  我刚开口,柏木就向我点了点头。

  “是啊。是自杀。我只能这样认为。他家里人为了体面,才搬出死在什么卡车底下的故事来。”

  我愤怒了,结结巴巴地追问柏木:

  “你、你给他写、写回信了吧?”

  “写了。据说是在他死后才送到的。”

  “你写了什么?”

  “只写了‘你别死’几个字。”

  我缄口不言了。

  我一直确信感觉不曾欺骗过我,如今这种确信变得徒劳了。柏木点明了要害:

  “怎么样?读了它,你的人生观是不是改变了?计划是不是要重新修订?”

  鹤川辞世三年后,柏木让我读这几封信,他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我虽然受到如此的冲击,但他少年时躺在茂盛的夏草上,阳光透过叶缝隙流泻下来的斑斑点点地落在他的白衬衫上的情景,并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褪。鹤川作古了,三年后他这样地变形,托付于他的东西同死一起消失了。这一瞬间,这些东西却反而以另一种现实性复苏了。比起记忆的意义来,我更相信记忆的实质。因为我确信,不信赖它的话,生的本身就势必处在崩溃的状态……柏木俯视着我,他满足于地的手竟敢对精神进行杀戮。

  “怎么样?心里准有什么东西毁掉了吧?我是是忍受不了看到朋友抱着容易毁掉的东西而活着。我的亲切表现,就是只顾把它毁掉。”

  “如果不毁掉呢,你怎么办?”

  “你太稚气了,不要不服输嘛。”柏木嘲笑了,“我想让你知道,认识是能够使这个世界变形的。听明白了吧?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任何一个世界。只有认识,才能使世界在不变的情况下,在原来的状态下变形。从认识的眼光来看,世界是永久不变的,而且也是永久变形的。也许你会说这又有什么用呢。但是可以说,为了能够忍受这种生,人类掌握认识的武器。动物就不需要这种玩艺儿,因为动物没有什么忍受生的意识啊。认识就是生的忍受性原封不动地变成人类的武器。尽管如此,那种忍受性丝毫也未能减轻。仅此而且。”

  “你不认为忍受生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啊。除非发疯,或者死去。”

  “让世界变形的,绝不是什么认识嘛。”我情不自禁地冒着差点自白的危险反驳说,“让世界变形的,是行动。只能是行动啊。”

  柏木果然用冰冷的像粘上似的微笑阻止了我。

  “瞧,来了。行动来了。你不觉得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认识的保护下贪睡的东西吗?记得我曾谈过《南泉斩猫》的那只猫,那只无与伦比的美的猫。两堂的僧侣所以相争,是因为他们认为要在各自的认识中保护、培育猫,让它美美地进入梦乡。南泉和尚是个行动者,他巧妙地把猫斩死,然后扔掉了。后来来了个赵州,他把自己的鞋顶在头上。赵州想说的,就是这样的。他还是懂得美应该是在认识的保护下人梦的东西。其实,各自的认识,所谓各自的认识这种东西是没有的。所谓认识,是人类的海洋,也是人类的原野。它就是人类一般存在的状态。我以为他所想说的,就是这层意思。你现在要以南泉自居吗?……美的东西,你所喜欢的美的东西,是在人类精神中委托于认识的残余部分,残余部分的幻影。就是你所说的‘为了忍受生的另一种办法’的幻影。可以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没有的吧。虽然这么说,但是使这种幻影变得强有力的、并尽所能地赋予它以现实性的,仍然是认识啊。对于认识来说,美绝不是慰藉,而是女人、是妻子。不是慰藉。但这决不是慰藉的美,在同认识相结合中也许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也许会产生出无常、梦幻、无可奈何的东西来。总会产生出某种东西来的。人世间称为艺术的,正是这种东西。”

  “美是……”话刚出口,我就结结巴巴,思绪翩跹,毫无规律。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生起了一个疑团:我的结巴,难道不就是从我的美的观念中产生出来的吗?“美……美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怨敌。”

  “你说美是怨敌?”柏木带夸张地瞪大眼睛。他那张红润的脸恢复了往常的哲学式的爽快神色。“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啊。从你的嘴里听到这番话,我也必须重新调整自己的认识光圈了。”

  此后,我们还久久地交换亲切的议论。雨仍下个不停。临回去时,柏本谈了我尚未一睹的三宫和神户港的情形,还叙述了夏天巨轮出港的景象。我唤醒了对舞鹤的往事的回忆。可是,在任何认识和行动恐怕切难以代替轮船出港的喜悦的空想中,我们贫苦学生的意见开始一致起来了。

  

  第九章

  老师总是以恩惠代替垂训。恰恰在应该垂训的时候,却对我施以恩惠。他这样做,大概不是偶然的吧。柏木来取钱的五天后,老师把我唤去,亲手交给我第一学期的学费3400元,以及走读车费350元、书籍文具费550元。按学校规定,学生必须在暑假前缴纳学费。不过,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我万万没想到老师还会给我这笔钱。我本来以为老师既然知道我是不可信赖的,即使有心给我钱,也会把线直接汇给学校的吧。

  老师就是这样把钱交到我的手里,我也比老师更明白,这是他对我的一种虚伪的信赖。老师无言中踢给我的恩惠里,存在他那柔软的桃红色的肌肉似的东西。人世间充满虚伪的肉体,有以信赖对待背叛和以背叛对待信赖的肉体,还有不受任何腐败所侵蚀的肉体,悄然地繁殖于温馨、淡桃色的肉体……

  我又抱着这种近似妄想的恐惧,恍如警官来到由良旅馆时,我突然害怕发觉似的,心里在嘀咕:老师是不是看守了我的计划,给我钱让我错过断然行动的机会呢?我觉得珍惜地掌握着这笔钱的期间,就鼓不起断然行动的勇气。我一定要早日设法找到花掉这笔钱的途径。

  只要是贫苦人,就想不出钱的好用途来。我一定要设法找到这样一种用途,即老师知道后火冒三丈,即刻把我从寺庙赶出去。

  这一天轮到我值班司厨。晚餐后,我在庙厨里洗涮碗感,无意中望了望早已静寂的食堂,只见食堂和庙后的交界处屹立着的被煤烟熏黑的柱子上,贴着一张几乎全变了色的条子。

  阿多古

  小心防火

  祀符

  我心中仿佛看到这张护符封锁着被禁锢的火的苍白影子。昔日显赫一时的东西,如今躲在陈旧的护符后面,呈现出一种苍白、隐隐的病弱的状态。如果说我近来对火的幻想使我泛起了肉欲的感觉,人们会相信吗?如果说我的生的意志全部寄托在火上,肉欲也冲着火,这不是很自然吗?而且,我的这种欲望,造成火的织协姿态,火焰透过黑亮的往于,使我意识到所看到的东西,仿佛经过梳妆打扮,优美得很。它的手、它的脚、它的胸脯都是柔软纤弱的。

  6月18日晚上,我把钱揣在怀里,悄然地从寺庙里出来,向通称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我早就听说那里价格便宜,对寺庙的小和尚也很亲切。五番吁与席克寺的距离徒步得花三四十分钟的光景。

  这是一个温气大的夜晚。天空飘浮着一层薄云,月色朦胧。我穿着草黄色裤子,披着工作服,脚上蹬着木屣。大概数小时后,我还会以同样的装束折回来的吧。但我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接受以这种装来变成另一个人的预想呢?

  我的院是为了生而企图焚毁金阁寺的,但我正在做的事却似做好的准备。如同决心自杀的贞操男子在自杀前去寻花问柳一样,我也将要去烟花巷的。放心好了。这种男人的行为就像在公文格式上署个名,即使失去了贞操,他也绝不会变成“另一个人”的。

  这回可以不用害怕屡屡的挫折,不用害怕金阁来阻挡女人和我之间的挫折了。因为我不做任何幻想,我也不想让女人来参与我的人生。我确定我的生在彼方,我到达彼方之前的行动,只不过是履行凄惨的手续罢了。

  我这样自言自语。于是,稿本的话又把我唤醒了。

  “烟花女并非为了爱客才接客。无论是老人、乞丐、独眼还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连麻风病人她们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许会安于这种平等性,买个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对我来说,这种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这样一个我,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这是我所不能容忍内。我认为,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冒渎。”

  对眼前的我来说,想起的这句话是很不愉快的。不管怎样说,结巴还是五官端正、四肢健全的人,所以我与柏木不同,只要相信自己的极其平庸的丑陋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女人会不会凭着这种直感,在我丑陋的额头上,观察到某种天才的犯罪者的象征性的东西呢?”

  我又怀抱着一种愚笨的不安。

  我的脚迈不开步了。想烦了,最后连自己也闲不清楚究竟我是为了焚毁金阁才抛弃贞操,还是为了失去贞操才要把金阁焚毁?这时,心里毫无意义地泛起“天步艰难”这个高贵的词组,我念叨着“天步艰难。天步艰难”,一边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弹子房、小酒馆林立的明亮的闹市尽头,开始看见一个角落在黑暗中很有规则地排列着成排的董光灯和微微发白的纸灯笼。

  从寺庙走出来,我总是空想著有为子依然活着,隐居在这一角落里。这种空想给我增添了力量。

  下决心烧金阁以后,我仿佛再次处在少年时代初起对那种崭新的无垢的状态,所以我想也应该再次邂逅人生开始时遇见的人和事。

  从此以后,应该说我是活着的。不可思议的却是一种不吉利的思绪随之与日俱增,仿佛明天就会死到临头。我祷告:但愿在我烧金阁之前,死神能放过我。我决不生病,也没有生病的征兆。然而让我活着的各种条件的调整及其责任,一无遗漏地压在我一人的肩头上,我日益强烈地感觉到它的重量。

  昨B扫除的时候,食指被扫帚的刺地扎伤,连这种小伤痛也成了我不安的缘由。我想起了某诗人□被蔷薇花的刺儿扎伤竟成了死因的故事。当地的凡夫俗子只这一点是绝不会死去的。但我已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不知会招致怎样命运的死。指头的伤,多亏没有化脓,今天按了按伤口,只觉做做作痛。

  □指奥地利待人里尔克(1875--1926),他因指尖被刺儿扎伤,得了破伤风,两个月后死去。

  至于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说我是不会做于做卫生上的准备的。前一天,我就到远处的一家不熟悉的药房去买了橡胶制品,那粉末的薄膜带着一种多么无力的、不健康的颜色。昨夜我曾将其中的一个试用了。用老红粉错笔画的调清的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日历、打开正好是佛顶尊胜陀罗尼这一页禅林日课的经文、肮脏的袜子、起倒戗刺的铺席……这些东西中,我的那个玩意儿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无眼无鼻的、不吉利的佛像竖立起来了。这种不痛快的姿态,使我联想起至今还流传下来的“罗切”□这种残酷的行为。

  □罗切,即切除阴茎以断淫欲。

  我步入了悬挂着成排纸灯笼的小巷里。

  一百几十栋房子全都是一个样式。据说,在这里只要依靠总头头的张罗,甚至通缉犯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窝藏起来。总头头一按铃,铃声就传遍各家的青楼,给通缉犯报以危险的信号。

  无论哪户的门口,旁边都开了暗色的格子富,都是二层楼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顶,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陕俄的月光下。家家门口都挂着印有“西阵”白字样的蓝布帘,身着白罩衣的老鸨母侧身从门帘的一头窥视着外面。

  我毫无快乐的观念。我自己仿佛被某种秩序所抛弃,独自离了群,拖着疲惫的脚步,漫步在荒凉的地方。欲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悦的脊背,在抱膝蹲着。

  “总之,在这里花钱就是我的义务。”我继续寻思,“总之,在这里把学费花光才好呢。这样一来,就给老师以将我驱逐出寺庙的最好的借口。”

  在这样的想法里,我没有发现什么奇妙的矛盾,但这是出于我的本意的话,我就应爱护老师了。

  大概不到开市的时间,这条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履声格外刺耳。老鸨母招呼的早调声,听起来犹如充溢在梅雨时的低垂而潮湿的空气之中。我的脚趾紧紧地夹住松了的木屣带,暗自想道:停战后从不动山山顶上眺望着万家灯火中,确实也包括这条街的灯火。

  我的脚所引向的地方,理应有有为子在阳。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一家叫“大泷”的青楼。我莽撞地钻进了这家的门帘。进门就是一间六铺席宽的铺花砖的房间,里首的椅子上坐着三个女人,简直像是等火车等得厌烦的样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颈缠着绷带。另一人身穿西服,低头脱掉袜子,一个劲地搔腿肚子。有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唤的狗那样抬起头来了。圆圆的、像有点浮肿的脸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画似的鲜艳。也许这种说法有点奇妙,她仰望着我的眼神里确实充满了善意。目为这女人的确像在街角上遇见陌生人似地盯着我。她前眼睛全然香不见我内心里的欲望。

  如果有为子不在,随便谁都可以。要是或选择或期待,就必然失败,我是残存着这样一种迷信。如同烟花女没有挑客人的余地一样,我也不挑选女人才是啊。必须让那个可怕的使人失去气力的美的观念丝毫没有介人的余地。

  鸨母问道:

  “您要哪个?”

  我指了那个搔腿的女人。那时她的脚生起的微痒,大概就是在这些花砖面上彷徨的库蚊刺伤的痕迹,成了把我和她联结在一起的缘分……多亏这份痒,她日后才会获得成为我的证人的权利。

  女人站起身子,来到我的身边,咧起嘴唇笑了笑,还碰了碰穿着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从又黑又旧的楼梯上二楼的时候,我又想起有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这个时间里,她不在这个时间里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无论上哪儿去寻找,肯定都不会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们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于这种双重的世界。发生那次悲剧性的事件时,也以为她要拒绝这个世界,可是接着她又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于有为子来说,也许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许只不过像早晨打开窗户时飞起来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样。

  二楼中央的一块地方,是中院的通风口部分,用镂空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上面架着从这房檐伸向那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挂着红树裙、三角裤衩、睡衣等。光线相当昏暗,朦朦胧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间房子传来了女人的歌声。女人的歌声平和地继续着,不时和着走了调的男人的歌声。歌声中断,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扬起了像断了线似的女人的笑声。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冲着鸨母说,“她总是那副样子。”

  鸨母顽固地将敦实的后背向着传来笑声的方向。让我去的那间小客厅,是一间煞风景的三铺席宽的房间,里面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龛,壁龛里随便地摆着布袋神像和招财猫。墙上贴着一张小条子和挂着一份日历。悬吊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从敞开的窗扉传来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脚步声。

  鸨母问我是短歇还是过夜。短歇是400元。我还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鸨母拿着我付给的钱下楼去了,女人却还没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来的鸨母的催促下,才靠近过来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点发红了。她似乎有个毛病,那就是她不仅搔腿,穷极无聊的时候,她总要在身体搔这儿搔那儿。鼻子下方这微微的红色印痕,说不定也是搔红的呢。

  别惊讶于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上青楼就能这样仔细地观察。我要从自己所观察的东西中,找出快乐的根据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铜版画那样被精密地观察,而且就那样精密地摊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介绍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说道。

  “我这是初次来的呀!”

  “您真的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头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颤抖呐。”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察觉自己拿着小杯的手在颤抖。

  “果真这样,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鸭母说。

  “是真是假,过一会儿就知道了。”鞠子粗鲁地说。

  但是,她的话里没有肉感。在我看来,鞠子像游戏时离开了伙伴的孩子,独自在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没有关联的地方做着精神上的放荡。鞠子身穿浅绿色的衬衫,配黄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来闹着玩的吧,她的两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过了一会儿,走进入铺席的寝室时,鞠子迈开一条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从灯罩垂下来财长绳子。在灯光下,印有山水花鸟的鲜艳的丝绸被面便浮现了出来。房间里置有陈设着法国偶人的讲究的壁龛。

  我笨手笨脚地把衣服脱了下来。鞠子将一件粉红毛巾浴衣披在肩上,灵巧地脱下了西服。我把枕边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女人听见喝水声,依然背冲着我,含笑地说道:

  “啊,这水不是喝的。”

  钻进被窝以后,两人彼此脸面对着脸面,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鼻子说:

  “您真的是第一次来玩呀!”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即使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也没有忘却视察,因为观察是我生存的证据。尽管如此,这段靠近地观察别人的两只眼睛,还是头一回。我过去观察世界的远近法崩溃了。别人无所畏惧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温连同廉价香水的味儿,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点点地上涨,直到把我淹没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这样地完全融合了。

  我简直被当做一个普通单位的一个男人来对待。我从未曾想像过谁能如此地接待我。结巴离我而去,丑陋和贫穷也离我而去。即使在脱衣之后,无数的脱衣重叠起来了。我的确达到了快感,但我无法相信我正在体味这种快感。在遥远的地方,涌起了使我异化的感觉,旋即又崩溃了……我的身子马上离开她,把领头贴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冰凉而麻痹了的脑袋。然后,我被某种感觉所袭击,我仿佛被万物所遗弃,但还不至于涌出泪水来。

  情事过后,我们在枕边密语,女人告诉我,她是从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听着,可脑子净想着金阁的事。这确实是抽象的思索,并不像往常那样有一种肉感的沉重积淀的想法。

  “请您再来呀!”鞠子说。

  从鞠子的谈话中,我觉得她似乎比我大一两岁。事实上也正是这样。乳房就在我紧跟前渗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种肉体,绝对不会变形为金阁。我战战兢兢地用指头去触摸它。

  “这玩意儿很珍奇吗?”

  鞠子说着挺起身子,像哄小动物似的,凝神望着自己的乳房,轻轻地摇了摇。从这种肉体的摇荡中,我联想起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容易变幻与肉体的容易变幻在我心中结合在一起了。于是,我眼前的肉体也像夕阳一样,不久将被多层的夕云所包围,躺在夜的墓穴的深处。这种想像让我放心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楼访问了同一个女人。这不仅是因为手头的余钱还足够花,而且是由于最初的行为比想像中的愉悦更加贫乏,所以我想再尝试一次。哪怕是稍许,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悦。我的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他人不同,总是存在一种以忠实模仿想像而告终的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当的。应该换个说法,叫做我的记忆的起源。我感觉,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会尝试到所有的体验,以其最辉煌的形式而预先地体验到。我不能拂去这种感觉。即使是这种肉体的行为,我觉得我仿佛在我想不起来的时间和地点(多半是同有为子)早就已经体验到更热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悦了。它成为我所有快感的起诉,而现实中的快感只不过是从中自来的一配水罢了。

  的确,在遥远的过去,我似乎曾在某个地方看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此后我总觉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经褪了色,难道这是我的罪过吗?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当做一般人来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将前几天在旧书店里买来的一部!日文库本的书揣在衣兜里前去了。这是贝卡里亚的(犯罪与刑罚),这部十八世纪意大利刑法学者撰写的书,是启蒙主义与合理主义的古典式的精神份饭,我刚读了几页就把名扬在一边了。不过,说不定这女人对本书的书a会有兴趣呢。

  鞠子与昨日一样,用微笑来迎接了我。虽说是同样的微笑,但却全然没有留下“昨日”的痕迹。而且在她对我的亲切中,虽然有点类似对在某个街角上会见某人所表示的那种亲切的成分,但这也是由于她的肉体像某个街角上的东西的缘故吧。

  我们在小客厅里交盏痛饮,已经不显得那么生硬了。

  “今天您还是按时来找她呀,年纪轻轻的,倒蛮多情啊。”鸨母说道。

  “不过,每天都来,不会挨老师的骂吗?”鞠子说。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接着又说道:“我明白了。现在净是剃背头的,理平头的肯定是和尚。据说,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们年轻时大都光顾过这里……来!咱们唱歌吧!”

  话刚落音,鞠子没头没脑地开始唱起港湾女人之类的流行歌来。

  第二次行为是在已经熟悉的环境中,毫不迟误地轻松而安乐地进行的。这回,我似乎也瞥见了快乐,但那不是想像一类的快乐,而只不过是自觉适应了这种情事的一种自我堕落的满足罢了。

  位事过后,女人以大姐的口气给我以感伤式的训诫。这种训诫把我一瞬间仅有的感兴扫得荡然无存。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多来这种地方啊。”鞠子说,“我认为你是老实人,不要在这种地方陷得太深,还是老老实实地将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虽然我很愿意你常来,但我相信你会明白我讲这番话的心意,因为我把你当做弟弟来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从什么无聊的小说学来这段对话的吧。她讲这番话时,心情并不显得特别沉重,她只是把我作为她的对象,以构成一个小小的故事,她期待着我共同卷进地所制造的情绪中。倘使我响应而痛哭的话,效果就会更好了。

  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冷不丁地从枕边拿起《犯罪与刑罚》摆在她的眼前。

  鞠子顺从地翻了图文库本。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把书扔回了原处。这本书早已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

  我本来期望她能在与我邂逅的这种命运中预感到一点什么,期望她哪怕是稍许给我接近世界没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觉得对她来说,这不应是无关紧要的事。这种焦虑的结果,我终于说出了不应该说的事。

  “一个月……是啊,我想,在一个月之内,报纸会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时候,你就会想起我的吧。”

  刚把话说完,我顿觉心脏在激烈地跳动。鞠子却笑了起来,笑得乳房也晃动了。她隐约地望着我,咬着和服袖,强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涌了上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全身震颤起来。什么事这么好笑呢?毫无疑问,鞠子也无法说清楚。她觉察到这一点,就止住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提出了这样愚蠢的问题。

  “还说呢,你还在撒谎呀!啊,真滑稽。你谎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谎。”

  “算了,别说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满嘴谎言,还佯装一本正经。”

  鞠子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实际理由很简单,也许只不过是由于我鼓足劲说话,给巴更加厉害的缘故吧。总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话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发生地震,她肯定也不会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溃,也许谁有这个女人不会崩溃吧。为什么呢?因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发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样崩溃啊。鞠子是决没有考虑这种事的机会的。在这一点上,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虑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话题中断了。鞠子依旧裸露着乳房,哼着歌曲。这歌声中夹杂着苍蝇的振翅声。苍蝇在她的四周飞来飞去,偶尔落在她的乳房上,她只说声:“真痒痒啊!”却无意去驱赶它。苍蝇落在乳房上的时候,像是粘在上面似的。令人吃惊的是,对鞠子来说,这并不完全是一种爱抚。

  屋檐上,雨声淅沥,恍如只有那儿在下雨。雨点失去了扩大的能力,迷失在这条街的一角,呆立不动。这雨声犹如我所在的地方,远离了无垠的黑夜,仅局限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灯光下的世界里。

  如果说苍蝇喜欢腐败,那么鞠子也在开始腐败吗?什么都不相信,这就是腐败吗?鞠子生活在惟有自己的绝对的世界里,才招来苍蝇的吗?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她突然落入伍死一般的假寐里,丰满的乳房在枕边灯的照耀下呈现出光泽来。苍蝇也忽然像落入了梦乡,纹丝不动。

  我没有再次去“大泷”,该做的事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有待老师发现他给我的学费的用途,把我驱逐出寺庙。

  然而,我决不在行动上有所败露,譬如向老师暗示这些学费的用途。不须自白,因为即使不坦白,老师也会探听出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过去我为什么竟如此相信老师的力量,并企国借助老师的力量呢?我难以解释清楚。再说,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最后的决断,委请老师的驱逐呢?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如前所述,我早就看透了老师的无能为力。

  第二次上青楼的几天之后,我曾发现老师的这副委态。

  那天清晨,老师早早就到开园前的金阁附近散步。在老师来说,这是罕见的事情。老师还向正在打扫庭院的我们讲了几句慰劳的话。

  他身穿凉爽的白衣,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石阶。我想他大概要在这里独自品茶清心吧。

  这天的晨空,飘浮着灿烂的朝霞残片。蔚蓝的天空移动者还映得通红的浮云。云朵仿佛还没有从羞怯中清醒过来。

  扫除完毕,大家开始各自回到正殿去,只有我经过夕佳亭侧面,从通向大书院后面的小路走回去。因为大书院后面还没有清扫。

  我带着扫帚,登上被金阁寺的围墙围起来的石阶,来到了夕佳亭近旁。林木都被昨夜的雨水打湿了,灌木叶捎上落满了的露珠,映着朝霞的残片,恍如给了没有到时候的淡红色的果。联结着露珠的蜘蛛网隐约地泛起的红色也在颤动着。

  我带着一种感动的心情眺望着地上的物象如此敏感地映照天上的色彩。有了笼罩庙内的绿的雨员的滋润,所有这一切都接受了天上的赐福。这一切恰似接受恩宠似的湿润了,散发出一种腐败和新鲜混杂的气味,因为它们不知道如何拒绝接受这种赐福。

  众所周知,与夕佳亭毗邻的是拱北接,楼名出自“北辰之居其所众星拱之”。但是,现在的拱北楼,与当年义满威震天下时不同了,它是百余年前重建的,成了一个圆形的时尚的茶室。在夕佳亭里看不见老师的身影,他大概是在拱北楼里吧。

  我不愿独自与老师照面。只要猫腰沿着色色走,对方就看不见了。就这样,我蹑手蹑脚地走了。

  拱北楼的门敞开着。像往常一样,可以望见壁龛挂着圆山应举的画轴,还摆设着用植香木雕成的刻功精细而纤巧的舶来佛龛。由于年长月久,色泽都变黑了。左边可以看到利休喜爱的桑木百宝架,也可以看见阳扇壁画。惟独看不见老师的影子。我不由得翘首越过篱笆环视了四周。

  昏暗的壁龛柱子附近,可以看见一个大白包似的东西。细看,原来是老师。他竭力曲着身子,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用双抽捂住了脸,蹲在那里。

  老师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怎么也不动。我望着他,反而激起种种复杂的感情。

  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师是否突然得了什么急病,忍耐着病痛的发作。如果我立即走过去照拂就好了。

  然而,另一种力量制止了我。无论从任何意义上说,我都不爱老师,因为我纵火的决心很坚定,说不定明天就可以进行,所以那种照拂是伪善的。再说,我也担心,我前去照拂的结果,一定会招来老师对我表示感谢与情爱,这就会使我的心救下来的。

  再细端详,老师并不像有病痛的样子。不管怎么说,这种姿势令人感到是失去了自豪和威信,显得有些卑微,几乎像是兽类的睡态。

  我看出他的衣袖在微微地颤动,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脊背上。

  这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在寻思。难道是苦恼吗?是老师自身难以忍受的乏力感吗?

  耳朵适应了,随之我听到了老师用极低的声音念念有词地诵读经文,却无法听出是什么经文。老师身上有我们所不知晓的阴暗的精神生活,比起它来,我一向拼命地尝试的小小的恶、罪和怠慢就是微不足道的了。这种想法为了刺伤我的自尊心而突然出现了。

  是啊。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老师那副蹲着的姿态,好像云游僧请求让众弟子人僧堂而遭到拒绝时,终日间在大门口,将自己的头垂在自己的行李上生活的所谓“庭诘”的姿势一样。如果像老师这样的高僧,模仿新来的云游僧做这样的修行形式,那么他的谦虚精神就有值得人们震惊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老师是冲着什么才变得如此的谦虚?是不是像庭院树下丛生的杂草、林木的叶消、落在蜘蛛网上的露珠对天上的前景表现谦虚那样,老师也对本非自己的本源的恶行和罪孽,以兽类的姿势原原本本地在自己身上映现出来而变得谦虚呢?

  “分明是做给我看的!”我突然想起来了。这是肯定无疑的。他知道我会经过这里,是为了让我看而那样的。老师非常明白自己的无力,最后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讽刺性的训诫方法,那就是默默地撕碎我的心,唤起我的怜悯感情,最终使我屈服。

  不知怎的,我心绪烦乱,凝望着老师的影子的时候,我险些遭到感动的侵袭,这是事实。我虽然竭力否认,但我确实要来到爱慕老师的交界线了。多亏我想到“分明是做给我看的”。一切都在逆转,我把比先前更加坚定的心据为己有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不指望老师的驱逐,下决心要纵火了。老师和我早已成为彼此不互相影响的不同世界的居民,我已达到自由自在的境界了。已经不要期待借助外力,可以按自己所想的,在自己所想的时候坚决行动了。

  朝霞褪色,天空云彩迤逦。阳光从拱北楼外窗的窄廊道上消逝了。老师依然蹲在那里。我从那里急步走开了。

  6月25日,朝鲜爆发了动乱。世界确实在没落,在毁灭,我这种预感果然应验了。我必须赶紧行动。

  

  第十章

  实际上,去五番町后的翌日,我已经做了一次尝试。我把金阁北侧木板门上的足有二寸长的钉子拔掉了两根。

  金阁的第一层法水院有两处入口。东西各一处,都带左右对开的两扇门扉。当向导的老人夜间登上金阁,从里侧将西门关得严严实实,然后又从外侧关上东门,并上了锁。但我知道,即使没有钥匙也能够进人金阁。从东门绕到后面北边的板门,正好是保护着阁内的金阁模型的背后。这扇板门已经老朽,上下钉着六七颗钉子,要拔是很容易的。钉子都已松动,只要用手指的力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拔下来。我尝试拔了两颗,用纸包好,放到书桌抽屉的最里首保存起来。

  数目过去了,似乎谁也没有发觉。一周过去了,依然谁也没有发觉。

  28日晚上,我又悄悄地把那两颗钉子回复原处。

  自从我看见老师的蹲相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不再依赖任何人的力量了。当天我就到千本今出川西阵警察局附近的一家药房买了安眠药。起初店员取出估计是30粒装的一小瓶来,我说要大瓶的,便花了IOO元买了一瓶豆粒装的。然后,我再到西阵警察局南面贴邻的小五金铺,花了叨元买了一把带鞘的四寸长刀刃的小刀。

  夜晚,我在西阵警察局门前徘徊。警察局好几个窗口灯火通明,只见一个身穿翻领衬衫的便衣警察夹着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进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过去ZO年,一直就没有人注意到我。这种状态,现在还继续着。眼下我还不是重要人物。在日本这个国度里,有几百万。数千万人生活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眼下我还是属于这类人。

  这种人生也罢死也罢,对社会都无关痛痒。而实际上,这种人具有令人放心的因素。所以便衣警察也很放心,连瞧也不瞧我一眼。红色的胰脏的门灯灯光,照亮了西阵警察局的横排石雕文字,其中“察”字已经脱落了。

  返回寺庙途中,我想了想今晚的采购。这是令人心情激动的采购。

  我买刀和药是备万一寻死用的。不过,这种采购像行将建立新家庭的男子汉按照制定的某种生活设计而采购一样,使我心旷神仙。回到寺庙之后,我对这两件东西百看不厌。我从刀鞘把刀拔了出来,舔了舔小刀的刀刃。刀刃立即蒙上一层烟云,舌头明显地感觉一阵冰凉,随后又感到一段隐隐的甘甜。这股甘甜是从这薄薄的钢的深处,从无法到达的钢的本质,隐约地透出来,传到了舌头上。这种明确的形状,这种似深海湛蓝的铁的光泽……它和唾液一起具有一种永远缠绕在舌尖上的清凉的甘甜。不久,这种甘甜也消去了。我愉快地思考着:有朝一日,我的肉体将陶醉在这种甘甜的飞泳中。死的天空十分明亮,犹如生的天空一样。于是,我忘却了这种阴暗的思想。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苦痛。

  战后,金阁安装了最新式的自动火警报警器。只要金阁内部达到一定温度,警报就会响遍鹿苑寺办公室的顾道。6月29日晚上,这警报器发生了故障,是向导老人发现的。赶巧我在厨房,听见了老人在执事宿舍里报告这件事。我仿佛听到了苍天激励我的声音。

  3O日晨,副司给安装这装置的工厂挂了电话,请他们来修理。好心的老向导还特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咬了咬嘴唇。昨夜正是断然行动的好机会,我又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了。

  傍晚修理工终于来了。我们都挂着一副好奇的脸孔,观看修理的情形。修缮的时间很长,工人遇到难题,一味歪着脑袋。围观的寺僧一个个离去了。我也适时地离开了现场。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工人修好,试响铃声响彻整个寺庙。对我来说,这就是等待绝望的信号……我等待着。夜色如潮般地涌上金阁来了。修理用的小灯火还在闪烁。警报响不起来,工人扔下钥匙,扔下了一声“我明儿再来”,就回去了。

  7月1日,工人爽约没有前来。寺庙方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催促人家来从速修理。

  6月30日,我又一次去千本金出川,买了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寺庙不供零食,我曾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在那里多次买过一些点心。

  但是,对口买来的点心不是为了充饥,也不是为了服安眠药用。

  勉强地说,是一种不安的情绪促使我买来的。

  我手里拎着的鼓鼓的纸口袋与我的关系,就如同我此刻即将着手干的完全孤立的行为与这种寒碜的夹馅面包的关系……从阴沉沉的上空透出的阳光,恍如闷热的雾零,笼罩着屋宇柿比的老市街。汗珠突然悄悄地在我脊背上划了几道冷线流淌了下来。我劳顿了。

  夹馅面包与我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这样预想:面对着行动,精神无论多么振奋于紧张和集中,我那依然孤独地残留的胃即使在这种时候,恐怕还是寻求那孤独的保证吧。我感到我的内脏好像我那寒怆而又决不驯服的家犬。我知道,我的精神无论多么觉醒,我的胃和局这些感觉迟钝的内脏器官梦见的还是厨房里的温乎乎的日常生活。

  我知道自己的胃梦见的东西,是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即使在我的精神梦见宝石的时候,它依然是顽固地梦见夹馅面包和豆馆糯米饼……反正人们试图勉强地理解我的犯罪时,夹馆面包会提供像样的线索吧。人们可能会这样说:

  “那家伙肚子饿了。这是多么合乎人之常情啊!”

  这一天到来了。那是1950年7月三日。正如前述,估计今天之内不会修理好火警报警器。下午六点,这已经成为事实。因为向导老人再次挂电话催促过了。工人回答说:“对不起,今天太忙,去不了。

  明儿一定去。

  这天参观金阁的游客约莫上百人,六点半将闭馆,人流也已临近退潮。老人挂完电话,向导的工作就结束了。他茫然地位立在厨房东侧的土间里,眺望着小小的菜园。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从一大早就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风地轻轻吹拂,不那么闷热。菜园里的南瓜花在细雨中星星点点地绽开。另一面,上月初开始播在黑油油的田埂上的大豆正在萌芽。

  每次老人想什么事情的时候,下巴额儿总是在动,有时做工粗劣的全副假牙还会上下碰撞,发出了声音。他的假牙不合适,每天重复讲述的解说越来越让人听不清楚了。尽管人们劝他去修理,他却一直也没有去矫正。他凝望着菜园子,嘴里嘟哝着什么。他一嘟哝,又发出了假牙的碰撞声。声音一止,又嘟哝起来。大概是抱怨报警器修缮进展不顺利吧。

  听着那种听不清楚的嘟哝,我觉得他仿佛是在说,不论是假牙还是报警器,再怎样修理也不可能修好了。

  这天晚上,鹿苑寺老师住处来了一位稀客。客人昔日是老师的同一僧堂的学友,如今是相并县龙浩寺住持桑井禅海和尚。要说与老师是同一僧堂的学术,我的父亲也是啊。

  寺庙的人给老师前往的地方挂了电话。对方回话说:老师再过约奖一个钟头就会回去。禅海和尚这次上京都,打算在鹿苑寺泊一两宿。

  我清楚地记得,昔日父亲动不动就愉快地谈起禅海和尚的事,可见父亲对和尚的敬爱之心。不论外表还是性格,和尚的确是属于男性的豪放的禅僧的典型。他身高近六尺,肤色黝黑,眉毛浓密,声音宏亮极了。

  寺庙的师兄弟来唤我的时候,禅海和尚对我表示了想在等候老师回庙的这段时间里同我闲谈的意向,我有点踌躇。因为我害怕摔海和尚的单纯而澄明的眼睛会不会着穿我今晚迫在眉睫的企图。

  掸海和尚盘腿坐在正殿客殿的十二铺席宽的房间里,品尝副司精心备好的酒和下酒的素斋。我来之前,是师兄弟给他斟酒;我到之后,就由我替代。我端坐在禅海和尚面前为他斟酒。我背何下着无声的菲菲的细雨的黑夜。禅海和尚所能望见的,只能是我的脸和这梅雨季节的庭院里的黑夜。也就是说,所能望及的就是这两样黑暗的东西,别无其他。

  然而,弹海和尚是不受任何东西拘束的。他初次见我,就滔滔不绝,爽朗地说:你很像令首。你已经健康地长大成人了。今尊辞世了,实在可惜啊!等等。

  禅海和尚身上有一股老师所没有的朴素,父亲所没有的力量。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鼻翼张得很大,浓眉下的肌肉隆起迫将过来的情状,活像一副照常规制造出来的能剧的假面具。他的长相并不匀称。他的内在力量过剩,这种力量自由发挥,完全破坏了其均匀性,连那突出的颧骨也像南画中的岩山那样奇峭突兀。

  尽管如此,在轰鸣般大声说话的洋海和尚身上,有着一种震颤我心灵的慈祥。这不是人世间常见的那种慈祥,而是宛如村外大树下的粗大树根,给过往旅人提供在树阴下歇息的条件的那种慈祥,是用手触摸很粗糙的那种慈祥。谈话间,我警惕着今晚这关键时刻,自己的决心不要由于接触这种慈祥而被磨钝了。于是,我心中又生起了一团疑窦:是不是老师为了我才特地把这位和尚清来的呢?转念又想:不可能是为了我才特地把这位和尚从福非县清到京都来的。样海和尚只不过是奇妙的偶合的客人,无比悲惨结局的见证人。

  内装近四两酒的大白磁酒壶都空了。我施了个礼,就到典应僧那里换了一壶。我端着温热的酒壶回来的时候,产生了一种我过去所不懂得的感情。过去我一次也不曾泛起希望得到别人理解的冲动,到了关键时刻,却惟独希望禅海和尚的理解。再次回来劝酒的我的眼精,与方才不同,是如何闪烁着真率之光的,禅海和尚应有所体察。

  “您是怎样看我的?”我问道。

  “喏,你是个诚实的好学生。你在背地里是否干了什么放荡不羁的事,我不知道。但可怜的是,现在与过去不同,没有可供吃喝嫖赌的钱了吧。令尊和我,以及这里的住持,年轻时都干过相当恶劣的事哩。”

  “您不觉得我是个平凡的学生吗?”

  “看来平凡,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平凡才好呢。平凡不会招人怀疑,这才好呢。”

  禅海和尚没有虚荣心。这是高僧容易陷入的弊端。人们都以为他们有万般的鉴别能力,经常邀请他们去鉴定从人物到书画古董的真伪。有的高僧为了事后不被人耻笑其鉴定错误,就不谈结论性的意见,当然也不会当场提出禅僧式的独断的见解,总给人留下难以捉摸其意思的模棱两可的余地。样海和尚并不是这种人。大家知道他会将所见所感都和盘托出的,而对于映现在自己单纯而强烈的目光里的事物,是不会故意去追求什么意义的。有意义也罢,无意义也罢,禅海和尚使我感到最伟大的,就是他看东西,譬如看我,并不想标新立异地以自己的特别目光来看,而是以一般人的目光来看。对于禅海和尚来说,单纯的主观世界是没有意义的。我懂得禅海和尚想说什么,就渐渐地感到无所顾虑了。只要他人把我看成是个平凡的人,我就是平凡的人,哪怕胆敢干出多么异常的行动,我的平凡也会像用簸箕来筛米粒一样还是残留着的。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感到自己的身子恍如一株静静的叶茂的小树,立在禅海和尚的面前。

  “就像人们所看到的那样生活行吗?”

  “恐怕不行吧。如果你干出与众不同的事,人们又会那样地看你。社会是健忘的啊。”

  “人们所看到的我,同我所思想中的我,究竟哪一个能持久呢?”

  “不论哪个都会立即中断的。即使你认定强要让它持续下去,它还会在不知不觉间中断的。火车疾驰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火车一停,乘客就一定会从车厢里走出来。疾驰中断,休息也将中断。死虽是最终的休息,但也不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希望您把我看透叹。”我终于脱口说出来了,“我并不像您所想像那样,希望您把我的本愿看透暖。”

  禅海和尚一边呷酒,一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我感到被雨水濡湿的鹿苑寺又大又黑的瓦房顶般的沉默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我颤栗了。神海和尚突然发出了特别爽朗的笑声。

  “不必看透喽。一切都已经表露在你的脸上了。”和尚说。

  我感到我完全地、一无遗漏地被理解了。我第一次变成了空白。

  行动的勇气喷薄而出,就像冲着这空白渗入的水。

  晚上九点,老师回来了。四名警卫像往常一样出去巡逻了。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从外面回来的老师与禅海和尚两人交盏对饮,约莫至深夜零点三十分,这时寺庙的小僧才将禅海和尚领到寝室。老师说了一声洗澡,就入浴去了。7月2日凌晨一点钟,敲梆子声已经停息,寺庙变得一片宁静。雨依然无声无息地下着。

  我独自一人坐在铺好的匠铺上,揣摩著积淀在鹿苑寺的黑夜。夜渐渐增加了浓度和沉重。我所在的五铺席宽的储藏室那粗大的柱子和板门支撑着这古老的夜,一派在严肃穆。

  我尝试在口腔内结巴。一句话就简直像平时将手插入深口袋时寻找东西,物品被别的东西挂住怎么也抱不出来一样,让我万分焦灼,这时活儿才到了嘴边。我内心世界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黑夜,语言就像沉重的吊桶,从那深夜的水井里发出了咯吱吱的声音升了上来。

  “快到了!再坚持一会见!”我心想,“我内心世界同外界之间的这生了锈的锁头,将要被巧妙地打开,成为内界与外界的通风口,风可以自由自在地从这里吹拂过去。吊桶轻轻振翅起飞,所有的一切都以广袤原野的姿态展现在眼前,赛定即将毁灭……这幅情景即将呈现,近在咫尺,随手可及了……”

  我充满幸福。在黑暗中,我整整生了一个钟头。我感到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此时此刻这般幸福……我突然从黑暗中站起来。

  蹑足走到大书院后面,我穿上早已备好的草鞋,迎着(□蒙)(□蒙)的细雨,沿鹿苑寺里恻的水沟向工地走去。工地上没有堆放木材,弥漫着一股散落一地的锯木子被雨水淋湿后发出的气味儿,寺庙买来的稻草都贮藏在这里。一次买四十捆。但是,已经用得差不多,今晚只剩下三捆堆放在那里。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从菜园旁边返回去了。厨房寂然无声。我从厨房的拐角绕到了执事的宿舍后面,这时厕所的窗扉突然透射出了亮光。我就地蹲了下来。片刻,传来了一阵撒尿声。这声音是无限的长。

  我担心稻草波雨水打湿,便用胸脯盖着稻草。由于下雨,厕所的臭气更加浓烈,积淀在微风吹拂的羊齿草丛中……撒尿声止住,又传来了踉踉跄跄地将身子撞在板墙上的声音。副司似乎又已迷蒙入梦。

  映在窗上的灯火熄灭了。我重新抱起三捆稻草,走到了大书院的后头。

  我的财产仅有一只装身边杂物的柳条箱和一只破旧的小皮箱而且。我早就想把它们全部烧光。今晚我已经将书籍、衣物、僧衣以及零星杂物统统装进了这两只箱子里。请相信我办事的周密性。但凡搬运途中容易发出响声的东西,譬如蚊帐钧一类东西,烧不着会留下证据的东西,譬如烟灰碟、玻璃杯、墨水瓶一类的东西,我就用坐垫包裹,然后用包袱皮包起来,分类放开。还有一床褥子和两床棉被,必须烧掉。我把这些大件行李分散地搬到大书院后面的出口处。搬运完毕,我才去拆卸金阁北侧的板门。

  钉子一颗颗地像是插在松土里,轻易地拔了出来。我用身子支撑着倾斜下来的板门,这濡湿了的朽木表面带着潮湿和微涨,触在我的脸颊上。它并没有想像的那么沉重。我把拆卸下来的板门根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可以窥见的金阁内部是一片漆黑。

  板门的宽度倒着身子正好可以进去。我的身体泡在金阁的黑暗中。一张不可思议的面孔显露出来,它使我全身战栗。却原来是我刚步入金阁时,在火柴亮光的辉映下,我的脸映在陈列金阁模型的玻璃橱的玻璃上。

  这不应是我这样做的场合,可我面对玻璃橱内的金阁却看得入了迷。这小小的金阁在火柴亮光的照耀下,摇曳着它的影子,使其纤细的木质结构充满不安,显得卑躬屈膝。这种景象又被黑暗吞噬了。因为火柴燃尽了。

  火柴燃剩一丁点火星,我总也放心不下,就像有一天在妙心寺看见的那个学生一样,一心在把这点火星踩灭,这是异乎寻常的。接着,我又点燃一根新的火柴。我经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前,来到了香资箱前,看见香资箱上方是一排排的横木条,以便人们投入香资。这些横木条的影子随着火苗的摇晃,恍如银波在荡漾。香资箱后面,安置着一首届国宝的鹿苑院殿道义足利义满的木橡。那是一等身着法衣的坐像,衣袖左右拖得很长,右手执窗,窃横向左手。双眼睁开,小脑袋剃光,脖颈在法衣领子里。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可是,我并不畏惧。看起来这算小偶像甚是凄惨,尽管它镇坐在自己兴建的宅邸的一角,然而对于遥远的昔日的统治却全然断念了。

  我打开通向漱清亭的西门。正如前述,这扇门扉是内侧向左右对开的。雨夜的天空也比金阁的内部明亮。潮湿的门扉吸收了又低又轻的辊轧声,导入了充盈于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从门扉跃身户外,向大书院后面跑回去的时候,继续想道:“所有的行动就要在那双眼睛的前面进行。在那双什么也无法看见、已死了的证人的眼睛的前面……”

  后来我进行了机械式的作业。我把摞在大书院后门口的行李分四次搬到金阁的义满像前。首先搬的,是拆去吊钩的蚊帐和一床褥子。

  其次是两床棉被,其次是皮箱和柳条箱,再其次是三招稻草。我把这些东西胡乱地摞在一起,将三捆稻草夹在蚊帐和棉被之间。蚊帐最易引火,我把它半摊开盖在其他行李上。

  最后我折回大书院后面,捡起那个裹着不易燃物的包袱,直奔金阁东头的池畔走去。那就是眼前可以望及池心的泊舟石的地方。那里的几株松树的树阴,他强可以避雨。

  地面映着夜空微微泛白,上面布满了水藻,活像一片陆地,透过星散的细小的缝隙,才知道水的所在。而还不至于在这里荡起波纹。

  细雨如烟,水气蒙蒙,池子仿佛无限大地扩展着。

  我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落在水中。激起的水声十分响亮,仿佛把我四周的空气都震得龟裂了。我将身子缩成一团,纹丝不动,想让这种沉默消去刚才激起的出乎意料的响声。

  我把手探入水中,温乎乎的水藻纠缠在手上。我首先将蚊帐的吊钧从泡在水里的手里滑落下去,接着将烟灰碟像洗涮似地托水滑落下去,然后,以同样的方法将玻璃杯、墨水瓶沉入水底。该沉水底的东西全部沉尽了。我身边只剩下包裹这些器皿的坐垫和包袱皮。最后就是把这两件东西带到义满像前,终于只等点火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食欲袭卷上来,这太符合我原先的预想,反而使我产生了一种被背叛了似的感觉。昨天吃剩下的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放在衣兜里。我用工作服的下摆揩了揩濡湿了的手,就贪婪地吃了起来,却不知是什么味道。味觉另当别论,我的胃叫唤,我慌忙把点心塞在嘴里。我心急如焚,胸口激烈地跳动。好不容易咽下去,掬水喝了几口。

  我处在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时刻了。导致行动的长期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我站在准备的尖端上,只等纵身一跃而就了。只要付出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行动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者之间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广阔的深渊正在张开大口。

  因为这时候,我打算做最后的告别,就眺望着金阁。

  两夜的黑暗中,金阁朦朦胧胧,其轮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着,简直像是黑夜的结晶体。定睛凝望,勉强可见三楼的究竟顶忽然变细的结构、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细长的桂林。这些昔日曾使我那样深受感动的细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随着我那美好的回忆的增强,这黑暗就变成了基础,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绘幻影了。在这蹲着的黑暗的形态中,隐藏着被我认为是美的东西的全貌。以回忆的力量,使美的细部逐一地从黑暗中闪烁出来,这闪烁传播开去,金阁终于在既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议的时光之下,渐渐地变成了清晰可见的东西。金阁从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致的姿态,各个角落都闪烁着突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将盲人的视力当做自己的视力了。金阁因自身的发光而变得透明,从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期音洞壁顶的仙女奏乐图案,以及究竟顶墙上斑驳的古老金箔的残片。金阁精巧的外部,与它的内部浑然一体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结构和主题明了的轮廓、主题具体化的细部的精心的重复和装饰、对比和对称的效果等等一览无遗。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样宽广的二层,呈现了微妙的差异,尽管如此,它们却是在同一深屋檐的庇护之下,就像一双颇为相似的梦、一对颇为相似的快乐的纪念重叠起来了。本来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会容易让人忘却的东西,现在轻易地从上下将其弄明白了,因此梦变成了现实,快乐变成了建筑。但第三层究竟顶忽然缩小的形状。使得一度弄明白的现实崩溃了,被那个黑暗而辉煌的时代的高超哲学所概括,乃至于屈服这种概括。于是薄木修耷的屋顶高耸,金铜凤凰连接着无明的长夜。

  建筑家仍不满足于此。他还在法水院西侧架起一座形似钓段的小巧玲政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将其赌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对这建筑物来说,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学的。虽然它决不是长长地伸向地面,却看似是从金阁的中心通达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如今张开了翅膀,正从这建筑物向地面上,向一切当今世界的东西道逃。这意味着是从规定世界的秩序向无规定的东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过渡的桥。是啊。金阁的精灵就是从这座形似半截桥的激清事开始,完成三层的楼阁,然后又从这座桥通达的。为什么呢?因为漂荡在地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虽是建筑金阁的潜在力g的源泉,但这种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丽的三层楼阁之后,再也无法忍耐居住于此,就只好顺着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无垠的官能的荡漾、向故乡通达了。除此以外,别无他途。这是我经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弥漫在镜湖池上的朝雾夕霭的时候,我就思忖着那里才是筑起金阁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不协调,并且君临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准确地抄录在深藏青色册页上的纳经□一样,是一幢在无明的长夜里用泥金修建的建筑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阁本身还是与笼罩着金阁的座正之夜同一性质的东西!或者两者都是美。美既是细部,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笼罩金阁之夜。这么一想,过去曾令我苦恼的金阔之美的币可解,仿佛有一半已经解开了。为什么呢?因为倘使审视其细部前美,诸如其柱子、栏杆、板窗、板门。花格子窗、宝形造型的屋顶……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岛群。松村乃至油开石等等细部的美,就知道美决不是以其细部告终,以其局部完结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细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尽管梦想着完整,却不知道完结,波唆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这里购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这些细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时,各自都结含着虚无的预兆,木质结构尺寸比例精细而纤巧的这座建筑物,就像璎珞在风中日落似的,在虚无的预感中颤栗。

  □纳经,为死者祈冥而将经文抄录下来,献纳在灵场上的经书之谓。

  尽管如此,金阁的美从没有中断过的时候!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有如息耳鸣疾的人,到处听见金阁的美的回响,习以为常了。

  以声音来做比喻的话,这座建筑物犹如历经五个多世纪响声不绝的小金铃或小琴。倘使它们的声音中断…………我遭到了不堪劳顿的侵扰。

  梦幻的金阁在黑暗的金阁之上,依然清晰可见。它的灿烂辉煌没有终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栏杆的确谦虚地后退了,屋檐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撑着的潮音洞的栏杆,容易做梦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檐在地面的反映下显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荡漾使倒映也晃荡不定。斜阳辉映或月光照耀之时,金阁恍如一种奇妙地流动着的东西,一种振翅欲飞的东西,这就是由于这种水的光的作用。由于荡漾的水波的反映,坚固的形态的束缚被解开了。这种时候,金阁仿佛是用永远飘动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阁的美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劳顿是从哪里来的。

  美在最后的机会再次发挥它的威力,企图用过去曾经无数次袭击过我的无力感来束缚我。我的手脚无力了。直至刚才,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我,再度从这里大大地后退了。

  “我已准备只差一步就行动了。”我前南自语,“既然行动本身完全是梦幻,既然我已经完全发挥了这个梦幻的作用,那么还有必要行动吗?这不是徒劳无益的事吗?”

  柏木所说的事或许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不是行动而是认识,并且是一味模仿行动到了极限的认识。我的认识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并且是一种使行动真的变成无效的认识。如此看来,我长期以来的精心准备,岂不是完全为了“无需行动也行”的这种最后的认识吗?

  请看看吧,如今,对我来说,行动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的物资。这是从人生中挤出来的,是从我的意志中溢出来的,就像另一种冰凉的铁制机械似地放在我的面前,等待着启动。这种行动和我,简直毫无关系。至此,我还是我。从此以后,我就不是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变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松树上。这濡湿了的冰凉的树身,吸引了我。这种感觉,这种冰凉,使我感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来的形态停止下来,也失去了欲望,我心满意足了。

  “这极度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我想道,“总觉得浑身发烧、倦怠,手不能随意活动。我准是生病了。”

  金阁依然灿烂辉煌。真像《弱法师》□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日落时分面向极乐净土冥想中的景色。

  □《弱法师》:能乐的剧名,作者世阿弥。

  俊德九双目失明,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阳的影子也起舞的难波海。

  天气晴朗时,甚至还看到了夕阳映照的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纪之海……

  我的身体麻木了。泪珠子一串串地涌流了出来。就这样持续到天明,即使被人发现也无所谓了。我大概不会做任何的辩解。

  我迄今一直叙述著有关我从幼年起记忆的无力,但我应该说突然复苏的记忆也带来了起死回生的力量。过去,不仅把我们拉回到过去的境域。过去种种的回忆,也许为数甚少,但却有强韧的钢发条,而且现在我们一接触,发条就会立即伸长,把我们弹回到未来。

  身体发麻了,但心灵还是在什么地方摆弄着记忆中的事。某些语言偶尔泛起又消失了。心灵的手即将够着又隐通了……那些语言在呼唤着我。也许是为了鼓舞我,才接近我的吧。

  “向里向外,逢者便杀。”

  《临济录》“示众”这章最著名一节的开首一行是这样写的。接着语言流畅地出来了。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能获得解脱。不拘于物而洒脱自在。”

  语言把我从深陷的无力中弹了出来。顷刻间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尽管如此,心灵的一部分却执拗地告诉我,今后我应该做的事是徒然的,我的力量变得不惧怕白费了。因为是徒然,才是我应该做的。

  我将身边的坐垫和包袱皮团成一团,挟在胳肢窝下,站起来朝金阁望了望。金光闪闪的梦幻的金阁开始朦胧了。栏杆渐渐被黑暗所吞噬,林立的柱子变得模糊不清了。水光消失,屋檐内侧的反光也消去了。不久,细部也完全隐没在黑夜中,金阁只剩下黑xuxu的朦朦胧胧的轮廓。

  我奔跑起来。绕过了金阁的北侧,我的脚步熟练了,没有绊跤。

  黑暗不断扩展,给我引路。

  我从漱清亭旁走到金阁西侧的板门,纵身跃进两扇敞开的大门内,把挟在胳肢南下的坐垫和包袱皮扔在握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欢快地跳动,濡湿了的手微微颤抖着。火柴也潮湿了。头一根没有划着。第二根刚划着又折以了。划第三根时,我用手挡风,火光从指缝透了出来,燃着了。

  我在寻找稻草的下落,因为刚才我将三相稻草到处乱塞,现在已经忘记塞在哪里。待我找到的时候,火柴也已燃尽。我就地蹲了下来,这回是两根火柴一起划着的。

  火苗把稻草堆积的复杂的影子描画了出来,浮现出一片荒野的明晃晃颜色,浓重地传向四面八方。接着,火苗注身在腾起的烟云之中。不料远处蚊帐的绿色膨胀起来,烈火熊熊燃烧,我感到四周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时候,我的头脑清晰极了。火柴为数有限。这回我走到了另一个角落,珍惜地划了一根火柴,把另一捆稻草点燃了。熊熊的烈火安慰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烧天火的时候,我是特别擅长点火的。

  法水院内树起了一个巨大的摇曳的影子。中央的弥阳、观音、势至三尊佛像,红彤彤地映现了出来。义满像闪烁着用语的目光。这等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后摇晃着。

  我几乎感受不到热度。我看到火势着实地蔓延到香资箱,心想:

  已经不成问题了。

  我把安眠药和短刀全然忘却了。我突然产生了“要在烈火包围中的究竟顶里死去”的想法。于是,我从火中遁达,登上了狭窄的阶梯。潮音洞的门为什么敞开?我没有生疑。原来是老向导忘记关二楼的门。

  烟雾从我背后逼将过来。我一阵咳嗽,看了看誉称惠心□之作的观音像和仙女奏乐藻并图案。弥漫潮音洞的烟雾愈发浓重了。我再上了一层楼,准备打开究竟顶的门。

  □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号,平安朝中期天台宗高僧。

  门扉打不开。三楼的门牢固地上了锁。

  我叩这扇门。叩门声相当激烈,却没有落入我的耳朵里。我拼命地叩。因为我觉得会有人从究竟顶内侧给我开门的。

  这时候,我所以梦见究竟顶,确实因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浓烟已经迫近,我仿佛要求救济一样,性急地叩着这扇门。门的另一方,只不过是三间四尺七寸见方的小屋。而且,这时候我痛切地做了个梦,不过如今金箔已经基本剥落,早先小屋里理应到处都是贴满金箔的。我一边叩门一边在想:我无法说明我是多么向往这耀眼夺目的小屋啊!好歹到达这里就行了。到达这金色的小屋就行了……

  我竭尽全力叩门。用手还嫌不够,我直接用身体去碰撞,门扉还是不开。

  潮音洞已经弥漫烟雾。脚底下响起了火烧的爆裂声。我被烟呛得几乎窒息了。我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还在叩门。门扉还是不开。

  一瞬间,确实意识到我被拒绝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急忙转身跑下楼去。从浓烟的旋涡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从火里钻出来的。好不容易来到西门,纵身跳到了户外。然后我就像韦驮天□那样拔腿就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

  □韦驮天:佛语,跑得快的人。

  我奔跑着。简直无法想像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长的路程。我也不记得都经过什么地方了。恐怕是从拱北楼的一侧,出北后门,经过明王殿旁,跑步登上了矮竹和杜鹃丛中的山路,来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顶上。

  我躺倒在赤松树阴下的矮竹丛生的野地上,喘着粗气,以平静激烈的悸动。确实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巅。那是一座从正北面护卫着金阁的山。

  受惊的小鸟的啼鸣声,唤起我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一只鸟挨近我的脸颊,猛烈地振翅腾飞了。

  仰躺着的我望着夜空。无计其数的鸟儿啁啾鸣啭,飞掠过赤松的树梢。点点的火花在头顶的上空浮游者。

  我站起身来,鸟瞰远方山洞的金阁。从那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像是爆竹的声音,也像是无数的人的关节一齐响起的声音。

  从这里看不见金阁的形状。只见滚滚的浓烟和冲天的焰火。树丛间飞舞着无数的火星,金阁上空就像撒满了金沙。

  我盘腿而坐,久久地眺望着这番景象。

  当我意识到时,我已遍体鳞伤,烧伤的或擦伤的,在流淌着鲜血。手指也渗出了鲜血,显然是刚才叩门受伤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兽,舔了舔自己的伤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绢包裹着的安眠药瓶,向谷底扔去了。

  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烟。我抽起烟来,就好像一个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烟歇歇一样。我心想:我要活下去!